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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到站,陈兮又换乘交通工具,背包拎袋地在下午四点前抵达了山脚。
群山壮阔逶迤,山路像接连着天,根本望不到尽头。陈兮小时候在这座山上撒野,因为她把这座山认知成了世界,所以她从不觉得这山路漫长。多年后再回来,她虽然依旧热爱这座山,可是她已经清楚这段山路要花费两个小时的脚程,她体能一向不佳,尤其去年暑假,她临时在网吧找了份工作,每天都要山上山下往返,高强度的运动量远超她的负荷,那段时间她浑身酸胀,小腿肌肉硬得像石头,不光紧绷还会疼,每晚睡觉都是煎熬。
今天她又站在这里,仰头遥望山路,阳光明媚,空气清冷,她呼吸出的白气像单薄的云团。
陈兮觉得这条路也不是那么遥远和艰难,难以言喻的力量充盈着她的四肢,趁着手机还有网络信号,她给方岳发了一条微信。
方岳几乎秒回:“到家再给我打个电话。”
陈爸和陈言早已经翘首等着,陈兮气喘吁吁到了家门口,看见一大一小两张喜出望外的脸,她心脏仿佛浸润在暖流中,陈兮知道他们听不见,却还是扑上去叫着人:“爸——”
夕阳让萧瑟冬日的白云有了蓬勃热烈的色彩。
接下来的日子,陈兮在家的时候就给方岳发短信或者打电话,下山有了流畅的网络,她就给方岳发微信。
走在路上不方便打字,陈兮牵着弟弟,跟方岳聊着语音,说她今天下山,现在正和弟弟逛街。
方岳问她:“就和你弟?你爸呢?”
陈兮说:“我爸跟蒋伯伯去看人上梁了,他们有一个朋友刚造了新房,今天上梁,家里摆上梁酒。”
陈兮:“可多了,油盐酱醋肉菜米面,我想一次性买好半年的量。”
陈兮:“先放人家店里,等我爸他们吃完酒了,让他们拿。”
陈兮走走停停,买这买那,还要照顾陈言,发送的语音条就变得断断续续,有时候她手指没有按稳,刚说了两个字就不小心发送了出去,一句话可能就分成了三四条语音。
潘大洲和方茉刚才也给方岳发了微信,大约懒得打字,他们两人都是发语音,潘大洲发了四条,最长的语音条是二十多秒,方茉最离谱,一连发了十几条语音,方岳公平对待,这两人的语音,他统统只听了第一条和最后一条。
陈兮的语音,方岳每一条都点开了,那句只有两个字,时长只有一秒的语音,方岳点了两遍,因为第一遍的时候没听清,他怕错过信息。
到了除夕晚上,两人打电话,方岳说:“我们还是在那家酒店吃饭。”
陈兮问他:“你姑姑和小叔今年怎么样?”
方岳道:“正在吵呢,刚才刘一鸣在包厢里放烟花棒,被小叔说了,姑姑护短回了他几句,几个人又吵起来了,方茉还在里面起哄,我出来躲个清静。”
方岳:“没,待会儿回去要有剩菜我再吃点。”
陈兮笑他:“你怎么不去茶几吃啊。”
“奶奶就坐沙发上,她说她今天就看个热闹,懒得出手了。”
方岳笑问她:“你呢,家里吃什么?”
陈兮报给他:“红烧猪蹄,腊肉炒蒜薹,蒜薹好贵,还有酸菜鱼、土豆丝,凉拌野菜。”
“你做的还是你爸做的?”
“一块儿做的,色香味俱全,你不要看不起我的厨艺!”陈兮提前警告。
“我什么都没说。”
“我拍了照,”陈兮信心满满,“等有网了发给你看。”
“好。”方岳笑了笑,隐约听到了砰砰的声响,他问,“什么声音?”
陈兮带着弟弟坐在家门口的平地上,几簇烟花在远处半空绽开,陈兮说:“是烟花。”
方岳:“邻居放的?”
“应该是我们山上的首富家里放的。”首富家的孩子在外做生意,今年过年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他家放的烟花一看就很贵,绽放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鼎沸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方岳问她:“好看吗?”荷川禁放烟花。
“好看,你等等,我拍几张照。”陈兮挂断电话。
方岳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十分钟,他原本想发条短信问问,想了想,还是电话直接,方岳又拨通了电话,那头接得很快,喘气声清晰入耳,方岳问:“你在干什么?”
“你等等,我找个地方……”陈兮喘着气,奔跑在山林间,也没说清楚是找什么地方,说了两句又把电话挂了。
渐渐的,包厢里的争吵进入尾声,方岳被人叫了回去,用餐结束,一行人陆续从包厢里出来,方老板陪着方奶奶去结账,方岳去酒店停车场取车。
走在路上,他手机收到几条微信,点开一看,是陈兮发来的照片,有她家今晚的年夜饭,还有半个多小时前的盛大烟花。
方岳立刻给陈兮拨去电话,“你在哪?”
陈兮穿着羽绒衣,跑出了一身汗,她拉开羽绒衣拉链,扯着衣襟给自己扇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找了个……有网的地方,你看到烟花了吗?”
“……看到了。”空旷路上寒风咧咧,方岳站在路中央,听着陈兮气喘吁吁问他看到烟花了吗,他心头突然烘起了一把火,烧得心肺灼灼,手指滚烫,手机握得更加用力。
前几天还没多大感觉,今天方岳难忍得滚着喉,胸膛起伏不定。
“知道吗?”方岳说。
“嗯?”
“如果你现在在这里,你就完了。”
陈兮完全不怕方岳的狠话,他还欠她一个“完”了。
方岳笑了下,做了个深呼吸,磁性干净的声音混杂在昏暗冷冽的夜色中,多了几分低沉。
“说真的,”方岳道,“我真想你了。”
“我想得不比你少。”陈兮直截了当。
别人的回话都是“我也想你”,只有陈兮会说,“我想得不比你少”,嘴甜得要人命。
方岳又笑了笑,他微垂着头,另一只手抬起,手指抵了下额头,然后又笑了一声,笑声中明显带着无可奈何。
“陈兮,你真的完了!”
这一晚,“你真的完了”简直余音绕梁,阴魂不散,两人连新年快乐都没说,新的一年就以“你真的完了”作为开启。
大年初一,陈兮一家人又下了山,到了山下,看时间差不多了,陈兮给方老板他们打了一通拜年电话,方家人都聚在一起,方岳听到了这通电话,过了一会儿,方岳走到阳台,给陈兮发了一条微信,说要跟她视频。
陈兮:“现在?”
方岳:“给你爸拜个年。”
陈兮收到这条信息,意外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大年初一,镇上商店门口放鞭炮,噼里啪啦炸得刺耳,人群一边笑闹一边堵耳朵,陈爸和陈言两人不闪不避,笑呵呵地看着红色爆竹炸成碎花。
陈兮拉了下陈爸,告诉他说,方岳要给你拜年。
陈爸点头。
视频电话接通,陈兮举着手机,看着电话那一头的方岳打着手语,在那里说,叔叔,新年好。
陈爸笑得见牙不见眼,新年好,新年好。
两人毫无障碍地聊了三四分钟,陈兮视频没挂,接着跟方岳聊了一会儿,方岳说舅舅家把团圆饭定在了三月七日,他原计划三月七日晚上带陈兮去汽车影院看电影。
今年二月二十四日春节假期结束,荷大三月九日正式上课,三月七日和八日这两天是学生报到注册的时间,陈兮定了三月六日返回荷川,方岳现在就已经想着她回来后的安排了。
“去汽车影院?”陈兮问。
“忘了之前说好的?”
“没忘没忘,我记得牢着呢,”陈兮从善如流,“那就吃完团圆饭再看电影。”
方岳笑说:“嗯,过几天我先网上买票。”
一晃就过了春节,方岳也提前买好了三月七日晚汽车影院的票,就等着陈兮回来。
三月四日,方岳在中午过后,抽空给陈兮发了一条微信,等了将近二十分钟,他才收到陈兮的回复。
陈兮:“贾春来这里旅游了,我现在正要带他到处逛逛。”
方岳看到这句回复,愣了下,然后眉头蹙起,问她:“贾春去你老家旅游?”
陈兮对此也很意外,今天上午她在家,突然接到贾春的电话,贾春说他现在在她家县城,问她有没有时间,陈兮立刻背着包下山,然后坐车赶到了县城。
春节后,贾春和他表哥作伴旅游,这一周他们已经跑了三个地方,陈兮老家的周边小镇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旅游胜地,因为跟他们一路游玩的路线一致,这里是他们旅游的最后一站。
陈兮和贾春上次见面还是暑假,大家在开学前聚了一次餐,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贾春还是那副样子,戴着眼镜,额头长着几颗青春痘,身材瘦削。
好友相见,陈兮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方岳发来微信的时候,陈兮刚刚和人碰上面。
方岳看完了陈兮发来的前因后果,没多说什么,他继续忙自己的事,过了没两分钟,他却又拿出手机,点进小群,翻了一下聊天记录。
前不久贾春确实说过他春节后要去旅游,当时他没说要去哪里。
方岳又点进了朋友圈,看到近几天贾春在旅游地拍摄的照片,有风景,有他的独照还有他和他表哥的合照。
方岳看完,把手机撂到一边,手机安静了半个多小时,方岳拿起来,给陈兮发了一条微信,问她现在带贾春去了哪里玩。
陈兮过了五六分钟才回复。
一直等到傍晚,陈兮才又给方岳发了一条信息,说今天的陪玩结束,她回家了。
方岳拨通她电话,问:“贾春走了?”
陈兮说:“没有,他们明天还要再玩一天,明晚才走,我明天再带他们去两个地方。”
方岳顿了顿,问:“他们自己不能玩?”
“嗯?”
“他们前几天不都是自己玩自己的?”
陈兮听出了方岳的言外之意,“那是贾春。”她强调。
陈兮知道方岳一直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他不让她加代购的微信,不让她随便搭理陌生人,她觉得这点事情无伤大雅,她能理解并且接受,因为她觉得她自己也不会喜欢方岳随便加女生的微信。
但贾春是他们高中三年的好友,方岳如果连这都想限制她,陈兮觉得这问题就严重了。
方岳说:“你一个女生,单独跟他们两个男的一块儿,不合适。”
“我有看社会新闻,”陈兮有点不可思议,“我当然知道有些所谓的朋友不靠谱,不过你怎么想的,那是贾春啊!”
陈兮强调了两遍“那是贾春”,她对贾春的信任显而易见。
方岳说:“你不觉得男女间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
陈兮道:“我保持的距离还不够吗?我们说好了身边的男女关系都要清清楚楚,我身边难道还不够清楚吗,方岳,贾春不光是我的朋友吧,你怎么会这么想?”
方岳刚外出回来,这会儿正坐在地库车里,他有些烦躁,把车窗降下了一些,很快又升了回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两人这通电话最后不欢而散,这算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他们从前和谐的“有事就好好商量”的原则,在这一天被他们双双抛到了脑后,陈兮觉得方岳蛮不讲理,方岳只能坚持着这种蛮不讲理,陈兮认为方岳的这种不信任,包括了不信任“她”,她后来就问了方岳一句,“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次日,这场争吵没有结果,两人就在下午的时候不咸不淡地沟通了几句关于回程的事情,当时方岳是在两点十六分发的微信,陈兮过了两点半才回复,方岳没问她回复这么慢是不是在陪贾春,陈兮也没主动说。
傍晚方岳刷新朋友圈,只看见贾春更新了一张机场照片,说他即将登机,不回荷川了,直接回北京,底下是一溜共同好友的点赞和评论,方岳看到了陈兮的点赞,他盯着那个赞看了半天,最后退出微信,眼不见为净。
翻过这一夜,第二天,陈兮带着行李返回荷川,飞机落地已经是夜里,来接人的是方茉和方岳。回到家洗漱完已经很晚,陈兮吹干头发走进卧室,看见小门开着,对面灯也亮着,她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又坐了半晌,对门始终不见任何动静,陈兮”啪“一下把灯关了,躺下盖好被子,睁眼看了大约四五分钟的天花板,然后她下了床,快步走到小门,视线没在别人卧室停留,她利落地将小门关上。
方岳是看着她把小门关合的,他从陈兮进房起,就一直坐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就盯着小门看,最后只看到陈兮身影一晃而过,两人又成了楚河汉界。
这一晚方岳过了零点才睡,他心里不断想着事,那件事被他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一点都不想拿出来说,可是不说又如鲠在喉。
念头反反复复,在他喉咙冒出,又被他压下去,方岳觉得自己挺幼稚,也挺没意思,不如说清楚算了,可是第二天,看到穿着针织开衫和半身裙,容光焕发,像个没事人似的陈兮时,方岳下颌线绷紧,也面无表情,沉默以对。
两人去学校报道注册,傍晚的时候,方家人一块儿去了方岳舅舅定的餐厅。
方岳舅舅家向来喜欢在春节后请客吃饭,这时候饭菜价格实惠,他们开了几桌,菜很快上齐,一群男人推杯换盏,方老板把自己酒杯倒满,方妈拦着他说:“你少喝点!”
“没事没事,我今天肯定只喝一点点。”
“你扁桃体发炎,要不还是一口都别喝了。”
“哎呀,真的没事。”
夫妻俩在那儿交头接耳,方岳坐在方老板旁边,陈兮和方茉坐在圆桌对面,她们边上是两个双胞胎小孩,两人在逗着孩子玩。
方岳默默吃着菜,吃了会儿,他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后坐下,顺手拿起自己面前的水杯,仰头就灌了一大口,灌下才发现味道不对,看一眼方老板面前,没有了盛白酒的玻璃杯。
陈兮是看着方老板要喝酒,方妈不让他多喝,还要抢他杯子,所以方老板才把自己酒杯放到了方岳桌前,不让方妈够到。
结果方岳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水杯,看都没看仰头就灌。
方岳嘴里含着烧喉咙的白酒,看见对面陈兮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方岳顿了顿,一声不响把白酒吞了进去,忍着辛辣和灼烧,他放下杯子,夹了几筷子菜,面不改色地吃了起来。
胃在烧,耳朵和脸颊也有点烫,方岳垂着眸,动作淡定自若,对面的陈兮看清了他脸上颜色的变化,陈兮看了眼那杯搁在桌上的白酒,又悄悄看了看酒瓶上写着的度数,然后视线又回到方岳脸上。
饭后席散,众人说说笑笑的下楼,方老板几人还另有节目,陈兮离开座位,跟着人群走向楼梯口,旁边贴来一只胳膊,淡淡的酒气萦绕在她鼻尖。
“八点的电影。”
陈兮:“……”
陈兮看了眼身旁目不斜视的人,无语地跟着他走到了餐厅外。
餐厅外车位紧张,方岳的车子停在不远处,步行三四分钟,走到了车边,方岳拉开驾驶座车门,陈兮毫不留情,“啪”一下打掉他的手。
“你喝酒了!”陈兮瞪他。
这还是陈兮今晚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方岳闭着嘴,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绕到了副驾,陈兮坐上了驾驶座。
她驾考后开过几次车,不过车技不熟练,陈兮系上安全带,脑中回想着操作步骤,方岳靠在副驾椅子上,侧头看着车窗外,等了会儿才说:“我不叫你,你今晚就没想着看电影是吧?”
“你别烦!”陈兮没好气,手脚配合着启动车子,被方岳一句话分了心,起步过猛,瞬间撞上了前面刚开出车位的一辆车,陈兮赶紧刹车,心跳砰砰,懵了一秒。
方岳要解安全带,陈兮叫住他:“我去,你给我老实坐着!”
陈兮不想让眼尾泛着红,明显一杯倒的人在她面前瞎晃,她径自下了车,跟前车的人交涉。
对方是一男一女,车损不严重,男方先跟她说话,陈兮道歉后询问赔偿方式,拿出手机准备加微信。
后面喇叭骤然响了一声,陈兮和这对男女一齐看向后车。
副驾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了下来,方岳胳膊搭着车窗,指着陈兮,做了个手语——
你试试!
陈兮没搭理一杯倒,她转头又要和男车主说话,喇叭声又尖锐响起。
“陈兮。”方岳目视着她的方向,眼神和语气满含警告。
陈兮翻了个白眼,深吸了口气,妥协地转向女孩儿:“我加你微信吧。”
后车的方岳没再吭声,但这女孩儿莫名其妙没动作,陈兮直觉敏锐,她诧异地问:“不方便吗?”
男车主这时才开口:“我加一下你男朋友吧。”
“他不是我男朋友。”陈兮放下手机说,“那你们俩加一下吧。”
陈兮走回车子叫人:“方岳?”
方岳把自己手机递了出来。
交涉完毕,告别这对怪异的男女,陈兮重新上了驾驶座,慢慢开着车,向着露天汽车影院驶去。
原本安静的车里,在她将车开出不久后,突然响起了一段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陈兮。”
“你是我女朋友吗?”
“是。”
“我们是在交往吗?”
“是,今天开始交往。”
副驾上的手机亮着屏幕,录音的音频正在走着时间。
陈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