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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酋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继续说急王的事情:“这老头子是个在贫民区诞生的商业天才,只可惜生在了下城的破街上。他再怎么有才能也没用,最终,头脑还是输给了权力!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下城就有很多地下温泉,大小的浴室也到处都是,但急王是第一个想到把这个当商业去经营的人。他从自家经营的温泉浴室开始尝试,逐渐投资翻新老旧的浴室,设计和使用豪华的沐浴设备。普通的洗澡被他变成了一种极致的娱乐,在他皇宫般华丽的浴池里,人们可以吃饭住宿。浴池边上种满葡萄藤蔓,挂满果实的枝桠一直垂到水面,洗澡的客人一张嘴就可以咬到新鲜水果。其实哪里有什么藤蔓上结出来的葡萄,是急王让工人买了挂上去的。他就是这样的聪明人,把所有的人都当傻瓜。只是人们即便知道,也乐意在他构建的虚假又美好的世界里当傻瓜。急王说,这就叫娱乐!因为靠地热太近,藤蔓的根早就坏死了。没人关心浴池下面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只享受表面的甜美,尤其是上城来的有钱人,他们似乎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急王耍弄着。后来,浴室行业又衍生出了很多新产业,急王还资助了很多新发明,听说就连大画师的作品,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为急王的产业特别设计的。”
铁酋长停了一下,把酒杯放到吧台上:“靠制造梦幻一样的浴室,急王的钱越赚越多,那可真是个辉煌的好时代!我记得那时不光这条街,整个下城都是生意红火的浴室。每天早上等着进下城的车辆比现在每天去上城的还多,就连远在屠城的有钱人都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不只浴室,其他的生意都跟着红火起来。那时候,急王还在下城中心修建了一个宫殿那么大的舞场。他甚至自己写了首歌,叫‘癫狂世界’。那曲子被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演奏,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尽情欢乐,歌舞升平。”
铁酋长大概喝多了,不停地给马波和古戎倒酒,“那时候下城根本就没有穷人!”
“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马波接过酒。
“在下城成了高速路上的度假胜地后,急王的野心已经停不下来了,他要往上城扩张。申请了很多次,希望上城那些保守的家伙能接纳他,让他把生意做到那边去。”铁酋长伸长胳膊,为了找到上城的方向,他的身体在屋里转了一个二百七十度的圈,最终对准古戎的鼻子,“那边,他要到那边去!”
“我们都知道上城在哪儿!”古戎把铁酋长差点戳到他鼻子上的手指按下去。
“他甚至在屠城权贵洗澡时往他们的脖子上挂金项链,贿赂他们。最后总算买通了议会楼的大部分官员,在捐了很多钱之后,他们终于颁发给急王一个特许进入新城上城的许可证。可急王的野心可不只是去一趟上城,他要把上城也变成自己的世界!第一天进入上城,急王就携带了一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我那时候也是他武器里的一员。”
“你?”古戎醉得趴在了吧台上。
“对,我!作为新城下城最好的少年调酒师,我跟着急王一起进入了穷人禁止进入的上城。我们这些现在看起来没什么用的技师、花艺师、美容师和乐师,被急王作为最强的武器携带进上城。我们租下了上城的房屋,开设酒馆、花店,还有做鞋的作坊。没多久,那些热衷于享乐的上城人就发现,他们的钱都被赚走了:每日每夜的笙歌艳舞、珍馐美味宠坏了他们的耳朵和胃,磨坏了他们所有的鞋。于是他们着急了,可却又无可奈何:接受各色贴心服务已成为日常的必须,任何减少消遣的行为都会被人鄙视并且难以忍受。他们继承来的房产和花园不得不继续用来租赁,好维持高昂的娱乐花费。急王几个月之间成了所有那些高傲的人们的债主,他们得学着对急王卑躬屈膝,请他来组织舞会。整个新城——上城和下城——都成了急王和我们的!”
“你说的真是刚才那个穿脏衣服的酒鬼胖子?”古戎是真喝醉了,笑了几声就倒在吧台上打起呼噜。
“我不是说他们着急了吗?一些反对娱乐的人就站出来,他们说服了对自由娱乐充满恐惧的屠城议会,没收了急王的所有产业。就那么一条法令,急王拼命经营的所有,一下就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再属于他。你看看现在的浴室,哪里还是浴室大亨时代的样子?它们现在肮脏!冷清!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只能当作老鼠取暖喝水的地方,跟以前的金碧辉煌比起来……哼!”
“急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所有产业充公?”不知是因为急王的故事还是酒精的作用,马波觉得血脉贲张。
“这个是最精彩的部分了。城邦政府决定没收急王所有财产的时候,军队也来了,可他们都没找到人,急王消失了!等他再次出现在下城时,已经是好几年以后了。他什么都没了,变成了现在这个到处赊账的胖子,没人知道他那几年去了哪里。”
“消失?”
“对,消失。就像水珠一样,‘噗’,蒸发,然后又‘噗’一声出现在不再属于他的浴室里。人们问他去了哪里,他只说疯话。也难怪,花了那么久奋斗来的所有财产都被没收,他受的刺激太大。谁接受得了呢?说收走就被收走……”
“那些疯话是什么?”扮猫也觉得有些醉,但她还硬撑着。
“他说,他说……”铁酋长一边说话一边灌了好几杯“红”,皱着眉头张了半天嘴,却一个整句子也没拼出来。
所有人都醉了,只有马波似乎还很清醒。他从吧台椅上下来,取过外套。
“你去哪儿?”扮猫奇怪地问。
马波默默穿上外套,转头看扮猫:“咱们走吧。”
他那血红的眼睛,平日里扮猫很熟悉,今天却感觉那么陌生。
“现在就走?”
她犹豫地看了一眼趴在吧台上的铁酋长和古戎。
“对!现在。”
扮猫只能也套上外套,拿起她的行李,跟在马波身后走出轻松池。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关门的声音让扮猫觉得浑身寒冷而难受。
昏暗的酒吧里现在只剩下既是酒保又是店长的醉男人,还有趴在台子上睡觉的古戎,瓶子和杯子的声音在充满灰尘的空气里回响。古戎的醉意像瞬间消失了,他抬起头,仿佛刚刚睡醒。
“这儿怎么叫轻松池?给我调点解酒药。”他摇摇头,又开始继续灌酒。
“这里以前也是个浴室,你不是真醉了吧?”
“醉?一半儿是真的。没想到你会跟他们说那么多,你可不是话多的人。”
“我看人说话,这红眼睛小子能用吗?”
“能用!血眼小子是个下手狠毒的家伙,你真该看看阑尾镇修车厂那滩血。”古戎又摇了摇头。
“会失控吗?”
“不会。这孩子的好身手是从小自己在街上混出来的,却从不乱来。他很懂道儿!从底层泥浆天使做起来没问题。”
“那双眼睛会不会瞎?”铁酋长漫不经心地用搅拌棍混合各种酒精,这是他调制解酒药的办法。
“不知道,瞎了就废浆吧!”古戎笑了,“泥浆天使的规矩,一个看着一个,没用了就废浆。你要是犯了错,杀你的人可能是我。”
铁酋长冷笑了一声,给古戎倒上所谓的解酒药:“他有弱点吗?”
“女人。”
“女人?刚才他带着的那个?”
“嗯,大概吧。还有一个什么失散了很多年的姐姐,其他我就不知道了。”古戎一口饮尽手边的酒,“我还要去趟码头。”
“你去找闪亮脸?”铁酋长英俊的脸上流露出厌恶,“那坨狗屎,我能少看他一眼就少看一眼!”
“他倒很欣赏你,老说你是最帅的泥浆天使。”古戎从怀里掏出皮囊,拿着桌上没喝完的“沉船”就往里灌。
铁酋长没说话,把“沉船”从古戎手里一把夺过来。
古戎只能讪讪笑着,背起打气球的工具。
“找闪亮脸是什么事?”
“我这趟也物色了个好人选给他,在码头上帮帮忙。”
“比血眼小子好?”
“不一样,凶狠程度倒差不多,我还真说不准谁更胜一筹。他们就像狮子和老虎,不放在一起打一架,谁能说谁更厉害?”
“为什么给我这个,不给我那个。”古戎本要走开,听铁酋长这么问,便转身挑起眉毛说,“我为泥浆天使物色人选这么多年,最知道什么人和什么人会脾气相投。你是鲜花,所以我给你只蜜蜂。码头上那坨狗屎,我就得配只苍蝇,对不对?”
马波发现下城和他去过的玫瑰角其实很相似,不同的是,玫瑰角除了野蛮和贫穷,还弥漫着令人迷醉的香艳。而在下城,到处可见的只有赤裸裸的贫穷。
新城把上城所有的加工厂和垃圾处理厂都转移到了这里,下城甚至还不如火灾以后的半壁屠城。被烧毁的半个屠城已经被抛弃,新城的下城却还时刻处在被蹂躏和糟蹋的痛苦中。切称这里是地狱,并不过分。
找住处这件事进行得很不顺利,所有的旅店都可以说是黑店。马波他们手里这点钱干什么都不够。下城虽贫穷,但消费却不比上城便宜多少。在上城容易看到的物资,在下城却都要卖个走私货的价格,这里只有违禁的烈性酒精是“平价品”。满大街衣衫褴褛的人手里都攥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呛鼻液体。从别的城邦运进的新鲜牛奶只供应给上城,下城的牛奶来路不明,卖的却都是天价。一些没有奶水的年轻妈妈甚至用稀释过的工业酒精来喂养婴儿,打着酒嗝的孩子随处可见。被酒精毒死的婴儿也不少,尸体被随手扔在小山一样堆着的垃圾堆里,就算处理完事。
“你打算怎么找你姐姐?”扮猫问。
“没什么头绪。我只知道和书上故事类似的案件大都发生在新城。”
马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这些话只是为了敷衍扮猫。《恶棍》出现在轻松池的吧台上,他就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这一路上,马波从没回避任何危险和冲突,目的只有一个——吸引注意。他显然成功了,古戎就是那个他一直期盼的人。如同想当演员的人会精心打扮,而后在电影公司门口出入,等待星探一样,马波也毫不隐藏自己凶狠的身手。他知道,果断和凶狠很合曼波的胃口。
“说实话,我讨厌这里!”扮猫第一次表达强烈的情感。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下城喧闹的鱼肉市,人声嘈杂交错。从大悲河地区运来的活鱼被鱼贩剔除了内脏,一排排放在案板上,污水带着鲜血和鱼鳞淌了一地。来自上城的商人们穿得衣冠楚楚,厌恶地捂着鼻子,穿梭在灌木丛一样的摊贩之间,比划着商谈价格。
别看这集市如此繁忙,但不会有半条鱼留在下城。它们全都会被分运到上城或屠城的高级餐厅里。就连现在被扔在地板上的鱼杂下水都会有专门的人收集起来,送到不远处的罐头加工厂,加工成宠物食品送到上城或屠城的高档宠物商店里。只有过期的宠物罐头会卖给下城居民,但它们不是拿来喂宠物的,而是给居民吃——下城人没有宠物。
马波用身上仅有的钱给扮猫买了一份路边小吃,扮猫是真饿了,就连只撒了点盐的油腻炸物吃起来也津津有味。他们一起挤在一把木头长椅上,但他们只占了一半长椅,另一半睡了个蜷缩着的醉酒流浪汉。
“就在这里分开吧。以前就说好的,终点是新城。我不会为了你,或者其他任何人改变方向。找到曼波才是我最重要的事情。我算了一下,剩下的钱还够你一个人找个地方住,都给你,本来也是你的本钱。”
马波说了扮猫最害怕的话。他说得很平静,平静得令扮猫浑身发冷。扮猫不停地低头吃早已冰凉的食物,努力忍着泪水。
这些话虽冷漠,却完全合情合理。他们之间并没有必然的纽带,他们只是相伴了一程的临时旅伴。
“你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这附近全是工厂,先找个库房或空的集装箱免费睡一晚,明天再找活儿干。”马波望着满是烟囱和烟雾的下城工厂区。
“在集装箱睡觉?!”
“我以前就这么睡。不是每天晚上都能睡在多细胞那么舒服的车厢里。得谢谢你和切,没有你们的钱,我买不了车,很有可能睡在卡车或货车的货物箱里就到新城了。”
他这么一说,扮猫才意识到,对他们的旅途而言,多细胞这么豪华的旅行车其实是近乎不现实的奢侈,一切就像是做了场梦。
“要不是我,你不会买车,对吗?买车是为了照顾我这个女孩儿。”
“嗯,有这个原因。但最主要的是,我想用显眼的多细胞把沌蛇引出来。瓦肯镇之后,不但咱们想找他,他也一定想找咱们,那么招摇的旅行车就是给他的诱饵,路上行驶的卡车司机们都是他的眼线,我们的方位和行踪会很容易被确认。可惜他太狡猾,没被抓住。”
“万一他再来找我……”
“大城市找人没那么容易,而且如果他也到了新城,我会先找到他!我答应做你的武器,放心吧。”马波说完站起来,把手伸给扮猫,一如他在瓦肯镇第一次遇到扮猫时那样。
“就在这儿分开吧。”他再次说。
扮猫也把手伸给他。马波把她拉起来,又松开手。二人取了各自的行李,转头各自朝自己选定的方向离去。两个曾一起旅行,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就这样简单地分开了。
分离只在小说里显得牵牵绊绊,在生活里却显得那么必然而顺理成章。
“谢谢你。”扮猫转身对着马波离开的背影大声喊,“谢谢你夸奖我!”她仍然记得马波在瓦肯镇夸奖过她没用的能力。
“扮猫,你很了不起!”
马波笑着转过身,对扮猫大声喊。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扮猫无比快乐,这次却让她悄然心碎。
门被轻松地推开,铁酋长从吧台后面直起腰。
“这儿有工作可以给我吗?我想古戎大叔带我来是这个意思。”马波说。
下城码头。
闪亮脸蹲在一排集装箱上,古戎坐着,喝着皮囊里的酒。
“这个人现在还不能用,他被我的箭刺了一下喉咙,不过伤不会太深。得去阑尾镇附近的医院找,那脖子上的箭伤就是我给他打的记号。”他说。
“好吧。”闪亮脸打着哈欠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