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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安静到何俐可能够听到镜子里的自己喘气的声音。那苍老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荡:“我想要的是真相,一个属于你的真相。……真相!……真相!……真相!……”
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何俐可本能地想捂住一对耳朵,可惜双手被缚未能如愿。
无奈之下,她发狂一般地吼道:“我可对你所说的什么无聊的真相没有任何兴趣!你倒真像(真相)一个变态的精神病!……快放我出去!”
那苍老的声音笑了,有如枭啼,空房之中,更显凄厉,而且笑声发而即止。“别心急,何小姐,自由可不是免费的。你必须明白,在告诉我你的真相之前,你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绝望,何俐可默默低下了头。
“何小姐,不妨抬起头来照照镜子,你看看你,外企白领,薪资优厚,从头到脚,一身成功的模样。”对方继续说道,“shining-boots,isn’t-it?(闪亮的靴子,不是吗?)”
依言抬头,何俐可只觉镜子里好像有一双眼睛正窥视着自己,但寻遍镜中却只看到惊恐万分的自己,而她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靴的确在白炽灯的照射下耀出了光芒。
毕竟驰骋于商场多年,历经沧桑的资深白领很快便用理智战胜了惶恐,何俐可沉声道:“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把它们送给你。”她又表现出与人谈判时的淡定气度,无论内心有多紧张,外表都要装得镇定自若,最好还要不时地让自己的谈吐风趣一下。
“不不不!何小姐,喜欢你的长靴,更喜欢你的腿,最喜欢它们穿在你腿上的样子,那样才叫完美。”说出一席赞美之言,那苍老的声音仿佛沾了镜中美女的光,无形中也优美了几分。
“你把我困在这里,不是就为了要说一些甜言腻语把我烦死吧?”何俐可冷言道,“开门见山说吧,你到底是谁?想要我怎样?”
“我是你心里的鬼,想寻找浮华背后那个真实的你。”
一个工作狂式的外企高管,几乎不可避免地要在明里暗里树敌。那苍老的声音一句话便唤醒了她心里的鬼——自从荣升高管数年,惹人不计其数,结怨数不胜数——仅仅迟到两分钟就被辞退的小王,忙得脚打后脑勺结果憋尿憋出尿道炎的kelly,只因舞会与她撞“鞋”便被调离的小敏……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充分的理由对她实施这次绑架,甚至包括公司大楼的清洁工在内。何俐可耳边不禁又响起了员工们背后经常非议她的那句“**ing-workaholic(该死的工作狂)”。从前,面对那些人苦苦哀求的眼神、精疲力竭的脸色、茫然失措的表情,她只会幸灾乐祸却还不失优雅地耸耸肩。庶民草根遭逢灭顶之灾,与我何干?平庸之辈被残酷的竞争碾压垂死,活该倒霉!惹人艳羡的天生丽质与事业上的显赫业绩让人类与生俱来的同情本能几乎从她心里丧失殆尽。
但此刻,过去种种,每一块记忆碎片都闪烁着锋利而诡异的亮光,亮得她无处躲藏,刺得令她不寒而栗。
那个拥有苍老声音的男人仿佛可以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镜中人脸上可怖的神情,甚或看穿镜中人惴惴不安的内心。“何小姐,告诉我,是什么成就了你的美丽与成功?”
心鬼成魔,叫人魂飞魄散,何俐可此时已不再自恋自己既美丽又成功,于是愣住不答。
苍老的声音好似化身心魔,望着她四处飞散的魂魄,自问自答同时也似替她回答道:“你的美丽正是基于他人丑陋的反衬,你越是美丽,就会有越多的人被归为丑陋;而你的成功更是建立在别人的失败之上,失败的人越多,就越会凸显你的成功。”
何俐可欲出言辩解,一时间嘴边却又慌乱得不知从何说起,思绪一片狼藉。她忽然发觉此时镜子中自己脸上的那副表情竟如此陌生。
整个房间再次被那苍老的声音笼罩:“羊被吃掉了,于是狼的肚子饱了;狼还活着,正是因为羊一只一只不断地被吃掉;所以狼越是强壮,被吃掉的羊也就越多。”
何俐可依旧胆怯得默不作声,尽管觉得对方把话说得像一个偏激的素食主义者,正在对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发表着强烈的不满。
“现在,”他继续说道,“何小姐,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也应该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了吧?”
何俐可无奈地摇了摇头,终于开口道:“也许我曾经伤害到了你,但我发誓那是无心的,我可以道歉并作出补偿,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哈哈哈!处处高人一等的何小姐,居然也学会为别人着想了!可是,难道你现在不该为你自己做些什么吗?”
何俐可一时半会儿听不懂他的意思,蓦然间只听他又道:“很多人总喜欢用曾经的罪恶所得到的东西来洗刷自己的罪过,这无异于用一个又一个新的错误去掩饰他们最原始的错误,而何小姐你,和他们一样。”
何俐可听得有些心烦意乱了,大声问道:“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脱下你浮夸美丽的外套,摘掉你虚伪成功的王冠,为你曾经罪恶的灵魂忏悔!”越说越激动,那苍老的声音变得更加阴恻,高声命令道,“跪下!”
他那音量骤然加大的声音如晴空霹雳,在房间里回响不绝。何俐可的身体却如灵魂出窍,呆若木鸡定在原地。
“跪下!”他狂吼着重复他的命令。
与此同时,何俐可只觉两只胳膊居然不自禁地剧烈抖动起来,而且瞬间颤栗即遍及全身,以至她竟失声尖叫起来。
“跪下!”苍老的声音第三次提醒她的身体。
话音未落,何俐可浑身刚刚停止颤动数秒的肌肉又开始痉挛,失控的喉肌与声带发出歇斯底里的哀鸣,有生以来她还从未听过自己的嘴发出过那样的声音。终于腿一软,她毫无自主地双膝跪倒在地。
苍老的声音大笑着感慨道:“我喜欢女人被电击时不由自主的尖叫声。多么悦耳!多么动听!”原来何俐可的手铐上连着一台无线电源,可以在他的遥控之下释放出强大的电流。
电击停止了,周身的肌肉却死一般麻木,何俐可大口喘着粗气,额头挂满涔涔的汗珠,刚才反射性紧闭的眼皮压迫泪腺溢出了微黏的液体,使本来扮靓面部的眼影和睫毛膏犹如涂鸦一般脏乱。须臾之间,她整个人已从街头上傲气高贵的女王变成了囚室里俯首称臣的奴隶。她终于领教了电的威力,那是一种可以瞬间摧毁**同时让灵魂崩溃的可怕力量。
“啊!——啊!——啊!……”何俐可的嘴又一次情难自禁地嚎叫起来。
“跪直!”新的命令传达下来。
在电流面前,身体不再受何俐可自己的大脑支配,而完全由那苍老的声音声控,跪得像她下身所穿basic-house铅笔裤的裤线一样笔直。
对命令的服从换得了电流的中断。
“何小姐,你现在拥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说出你需要为之忏悔的真相,否则惩罚罪恶的电流将会把你烤熟。记住,我的话跟我的声音一样,不喜欢开玩笑。现在,计时开始!”
工作狂的思维,像不吃回头草的好马一样,是勇往直前的。自认理性而又成熟的何俐可向来不会为过去式的烦恼而纠结于心,一切着眼于明天会更好。如今要她的思想在惶惶不安中逆着时光飞翔,生疏的感觉令她一时语塞。人总是容易记牢别人对自己施与的罪行,但却更容易忘掉自己对别人犯下的过错。
“何小姐,还有29分钟。”苍老的声音提醒她道。
残忍的电击配上那鬼魅一般的声音,如同给狗喂肉前的摇铃,俨然一出经典性的条件反射。那苍老之音听起来好似电流,令她那绷紧得快要断掉的神经跟随着一字一颤。
尽管思绪如一团乱麻,但顾及时间紧迫,而对方又只是众多寻仇者中的一个,何俐可还是慌不择言乱语胡诌起来,从公司同事到职场对手,从商战中的兵不厌诈到管理上的吹毛求疵,……这一切在以往都会被她理直气壮地归为无可厚非的人类社会生存法则,可是这一刻她脑海中对善恶是非的分辨却如交流电的交变过程一般难以捉摸。似乎短暂的电流交变便可以让一个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刚刚还笃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时隔不久却布道任何有悖于利他主义的都应罪无可赦。习惯了听人赞赏和恭维的何俐可,竟被自己一宗又一宗罪的忏悔剖析至罪大恶极到磬竹难书的程度。
西语有云:忏悔以后将得到主的宽恕。连各国法律的基本原则也是坦白从宽。那苍老的声音仿佛被何俐可声泪俱下的忏悔所感动,由始至终化作默然的倾听。
何俐可滔滔不绝的口舌比她跪直的膝盖还要辛苦。望着镜子里狼狈非凡的自己,她又突然破涕为笑。
“你笑什么?”苍老的声音满腔严肃地问道。
“是,我是伤害过别人,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遍体鳞伤的受害者?”
对方好似无言以对,再次归于沉默静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