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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二条城,格局是与别处不同的。
这座城,并非是为了防备敌人而修建的边陲要塞,更不是商贾聚集自然形成的贸易町市,而是出于政治原因,给征夷大将军及幕府众臣居住的场所。与其说它是座坚城,不如说是个略带防卫功能的大型宅邸。
所以城内也是风景秀丽,宜人适居,完全不像一般城砦那样透着寒冷苦寂的味道。
尤其是御馆外面的小花园里,还栽种了许多樱花树,在暮春时节,纷纷绽放开来,幽香寥然,落英缤纷,足以令人短暂忘记外面世界的刀兵和鲜血。
不过,堂堂的幕府新任政所执事伊势贞兴,今天来到这院子里,却不是为了赏花的。
他当然也无心赏花。
身为某团体的最高层人员之一,却被团体的领袖排除在了内部核心会议之外,任是谁遇到了这种待遇,都不会有心思去赏什么花的。
尽管明面上,足利义昭只是找了三渊藤英、一色藤长、真木岛昭光等人进行一些连歌、茶会之类的文艺活动而已,并没有公开去打压伊势贞兴的地位。
但只要不是傻子的人,都能看出来,在这个“紧要关头”,被公方大人招过去喝茶唱诗,显然是得到了信任的表现。而主动跑上门参见,却被拒之门外的伊势贞兴,那肯定是惹恼了主上呗。
足利义昭威名有余,实力却不足,自身的权柄,其实也未必有多稳固扎实。但一众幕臣更是除了个名门的牌匾外什么都拿不出来了,他们的存亡荣辱,却是全维系于义昭之手,生杀予夺不过如此。
堂堂的政所执事,理论上当今幕府排前三号的大人物,一旦失了宠,也立即岌岌可危。伊势贞兴在院子里苦等了许久,仍旧未得到召见,心下自然是已经凉透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有足利家的一个下仆出来传话,说是“公方大人另有要事脱不开身,还请伊势殿下先回您的府邸吧!”
他自然是不肯就这么走了。
然后又等到第二个稍微高级些的仆人,传过来的依然是同样的话语:“公方大人另有要事脱不开身,还请伊势殿下先回您的府邸吧!”
这就当真让人心里滴血了。
呆得久了,渐渐他觉得,那些一向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违逆的下仆们,今天似乎全都是表面上恭顺,内里却藏着嘲讽的意思。
甚至连风吹树叶的声响里,都能听出幸灾乐祸的味道。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不过如此。
素来对诗词和歌不怎么感兴趣的伊势贞兴,突然就有点理解,为什么扶桑历史上的文人们,创作过那么多忧伤抑郁的作品了。
当然,一向御下宽容的足利义昭,这么做也不会是没原因的。当今公方虽然未必是顶天立地的豪杰,但也绝不至于是喜怒无常,动辄得咎的“昏君”。
他老人家对于伊势贞兴的不满,归根结底,还是源于后者对织田家太过绥靖了。
要说幕臣内部,比他更不像样的也不是没有。比如明智光秀基本已经以织田家臣自居了,细川藤孝也跟他沆瀣一气。但公开当了二五仔之后,彼此间就疏远了,也不被认为是“自己人”了。那两人早已被排除在幕府决策机构之外,更无所谓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了。
而伊势贞兴,目前暂时还属于被足利义昭寄予厚望的“自己人”,他的立场动摇,是尤其令人“痛惜”和“震惊”的。
——事实上,公方大人原话就是用了这两个词,来形容伊势贞兴在“和泉法难”事情上的态度。
所谓“法难”,顾名思义,即是“佛法的灾难”。近畿的宗教界,用了这个词汇,来定义和泉国内近来的事件。这个措辞足以说明态度。
平日里不同的宗教派系,当然也会互相攻讦,乃至刀兵相见。但面对武士阶级的压力,也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同理心。虽然这点同理心,也仅限于呐喊助威,发表一些不费皮毛的“精神支持”,远没有达到要帮忙出钱出人帮忙作战的程度。
身为“幕后黑手”的足利义昭,对此多少也有些始料未及,乃至心下也责怪御木益景、饭尾真遥这两个新代官太过急切。但站在足利家的立场上,此处也没有后退服软的余裕。
虽然贵为征夷大将军,但并未获得与名分相称的实权。此番获得和泉一国的守护权力,乃是筹划多年,才侥幸得之(实际是平手汎秀从中推动)。而整肃和泉,又只不过是恢复幕府权威的第一步而已,这要是第一步就服软,岂非又成了“政令不出山城国”的局面了吗?
这几年下来,足利义昭也算是接受了对织田妥协的事实,但面对区区一小国内的寺社势力,总不至于像信长那厮一样难对付吧!
思前想后,义昭不仅没有软处理的意思,反倒是命令家臣们整军备战,做出“随时可以支援”的强硬姿态。他也知道幕府直属军战力并不强,但这个态度总是要有的。
期间平手汎秀来了封书信,谈到了和泉最近的一些不安定因素,对此表示了一定的担心,并且特意提到“倘若不满的寺社雇佣外地浪人恶党前来作乱,事情将不可收拾”,继而建议幕府转告新任代官,放宽政策,勿复过严。
这个自然是被足利义昭无视了,他虽然很重视平手汎秀的意见,但还没重视到那种程度。
如此一番举措下来,幕府的“鹰派”家臣们纷纷赶到人心振奋,干劲十足,而“鸽派”们不免战战兢兢,忐忑不安。
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政所执事伊势贞兴。这人虽也是名门之后,但性格却十分务实,所以他并不怎么看好足利义昭的智慧,反倒对平手汎秀的判断力深信不疑。
更别提他身为“政所执事”,上任以来最大的“政绩”,就是大大拉拢了与平手汎秀的友谊关系。
所以他是毫不犹豫地向足利义昭劝谏说,平手汎秀的警告,一定要充分重视。
不知这份谏言里,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公方大人的逆鳞,他老人家对此是大发雷霆了,表示出了严重的“震惊”和“痛惜”之情,质问伊势贞兴的立场是否有所动摇。
于是,堂堂的政所执事,居然就这么突然变成了失宠的边缘人物。
伊势贞兴孤零零地坐在二条城的庭院里,心中自然是充满了不忿。
身为家臣,被训斥几句,本是常事。只是足利义昭这个人,在伊势贞兴心目中,并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领导。
伊势贞兴自认为是出于公心才提醒几句,没想到却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自然是觉得冤枉。
如此一来,他倒是生出一点阴暗的心思来,希望“鹰派”的家臣们能在和泉吃上个大亏。
这个想法在伊势贞兴心里一闪而过,随即又立即被屏除掉。
事情虽然令人不满,却还不至于让他有背叛之意。只是“政所执事”的权柄来之不易,还是要想别的办法拿回来。
只是,能想什么办法呢?
作为一个“聪明人”,伊势贞兴当然能想到无数种损公肥私,养寇自重之类的手段;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他的节操尚未消失殆尽,暂时还没有做好成为“奸臣”的思想准备。
当年他接任“政所执事”的时候,前任的老前辈摄津晴门是这么说的——
“总有人说我对织田家‘曲意逢迎’吗?殊不知老夫之所以‘曲意逢迎’,乃是在为幕府争取余地罢了。老夫虽然遭受讥讽,但却毫无弃足利投织田之意,故而问心无愧。”
情真意切,掷地有声,令人动容。
至少在那几秒钟里面,伊势贞兴确实是挺感动的。
这么想的话,就越发觉得委屈了——只不过是附和平手汎秀的意见,劝幕府行事稳健一些,不要激起“僧愤”,完全是不带任何恶意的进言,怎么就让公方大人如此气恼了呢?这跟预料的情况可不太一样啊!
仔细想的话,平手汎秀那封信的语气确实是有些问题,看起来是好心的警告,但总有种居高临下的意思,对于幕府不乏蔑视、揶揄与讥讽。
当时伊势贞兴对此没做太多想法——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对这些细微末节的东西他并不放在心上。更何况,像这种书信,都是出自佑笔们之手,名义上的作者不过是署个名而已。想来平手汎秀这等人物,也没必要对足利家故意折辱。
回想起来,也许正是这种细微末节的地方,引得表面上海纳百川的足利义昭勃然大怒——但他并不肯(或者说不敢)因此就直接与平手汎秀交恶,只能迁怒于与平手关系密切的伊势贞兴。
“外宽内忌,迁怒于人”这几个字在喉咙里打了个转,险些就要当场脱口而出了——真要被当场的侍卫们听见,他就可以老老实实整好行囊出奔了,倒也不用再为前途问题忧心了……
伊势贞兴在庭院里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从艳阳当空到薄暮之时,饥肠辘辘,滴水未尽,却也始终没见到“日理万机”的公方大人。
他的脸上也同日光一样,越来越阴沉下去。
直到夜色初起,足利义昭才终于派仆人过来,奉上差点酒水,接引他到内院书房去等候。
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恩惠,压制住了伊势贞兴好不容易升起来的郁愤。他照例向仆人打赏了一枚小碎银子,强打起精神,恢复了恭恭敬敬的态度。
然而他正要踏出步子去,却骤然瞥见,门口冲进来一个华服长发的俊美少年来。
那少年他是认识的,乃足利义昭身边受宠的小姓。只是才具十分普通,并未得以重用,只委派了些传递信件、管理衣饰的工作,故而不记得名字。
此时这位记不清名字的小姓,却是如临大敌,一脸惶恐,仿佛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是这家伙权力极有限,所负责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细微末节,大事又怎么会让他知道呢?
——除非是足利义昭另外设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机构……
在这胡思乱想的一瞬间,只见那无名小姓仗着受宠,推开了侍卫,一路小跑进了内院,口中还高呼着:“公方大人,不得了啦!和泉的秃贼们,竟然勾结纪伊杂贺党,反攻了守护代的居城!”
伊势贞兴听得一愣,抬起来的左脚都忘了放下去。
出于本能,他与周遭的同僚们一样,既惊且怒,而后又惧。
然则,惊完,怒完,惧完,伊势贞兴突然又高兴地发现,自己的“职业生涯”,突然有出现的新的转机。
“鹰派”们搞出了事端来,当然就显得“鸽派”们有远见了嘛。这可是夺回话语权的大好机会。
虽然依然存在“损公济私”的嫌疑,但倘若——并非有意如此,只是顺时而动——那么也算不上什么奸臣吧?
悄然之间,他心底下所剩不多的节操值,又减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