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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急前来投靠的国人众,在被晾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得到接见,而这个时候,平手汎秀已经在与寺田安大夫、松山重治、香西长信等“弃暗投明”之辈谈笑风生。以沼间任世入道为首的顺从豪族也安然坐了下首的位置。
墙头草当然不能与识时务者一般对待,否则以后还有谁肯归降?尽管双方的节操值可能没什么差别。
面对寺田这种积极出卖旧同僚的人,汎秀和颜悦色:“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我看安大夫你还大有所为,不要满足于这六千石俸禄嘛!”
面对沼间、淡轮这种主动降伏的人,汎秀温言安抚:“诸位深明大义,对和泉的安定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此表示认可。希望接下去也遵循本家法度。”
而对于今木、大路这些墙头草们,就只是侧着脸瞟了一眼,挥挥手吩咐道:“落座吧!”
作为一国的治所,岸和田城的御馆是十分宽敞的,落在了几十人,也还显得很稀疏。在场几乎全部都是和泉国人众,平手的家臣只有寥寥几个随侍的。
见到这个阵容,众人自然能明白议题所在,眼光不禁都炙热起来,产生或担忧或激动的情绪。
和泉国的知行划分已经有了个粗稿,在城里上下几千人口耳中传开了,但粗稿和正式版毕竟不能相互取代。封赏没拿到手始终就会有点担心,惩罚没落到身上也难免有侥幸心理。
平手汎秀开场第一句,也确定了他们的猜想。
“作为本地守护代,我来自第一件要务,就是丈量土地,确定知行的划分。此事我已经交待几位奉行开始做了,请在座的诸君,都能予以配合。”
“是。”
下面一堆乌合之众难得齐声回答。不过也是因为事情太受关注了,一众人等大气都不敢出,巴巴俯视着守护代大人。
通常情况下,平手汎秀是喜欢先引经据典,调节一下气氛,说一番看似无谓但又似包含深意的寒暄,才逐渐进入正题。
但刚才与寺田、沼间等人交流时,却发现对方的学识和谈吐很是平庸,脑子也转得不太快,所以干脆换了直截了当的对话方式。
汎秀从身边的平手秀胤手中接过一叠状纸,接着说到:
“各位的知行,我也大抵都做了安排。这种事情总是难以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本家自有法度在此,不可轻易变更。”
强调了一下以后,他翻开状纸扫了两眼,又道:
“粗略的数目,想必你们也私下听说过了,我就不再赘述。只要接下来检地的结果偏差不大,各位的知行石高也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但若有隐瞒土地人口的情况被彻查出来的话……”
汎秀没有说出处理方案,但他的眼神扫及,众人却不由得胆寒,纷纷表示绝对不会有此事。
“最好是绝无这等事。”他停了一会又说,“另外,为便于管理,我暂时委派寺田、沼间、淡轮、真锅这四位为国人众四大旗头,分别管辖各郡豪族。如果需要出战的话,这四人就需要从各自辖区之内,动员出相应的兵力,编成备队。”
说到打仗的问题,汎秀有意停了一会儿,而听众也如他所料,神情各异。
所谓“国人”这个势力的兴起,就是在室町幕府的统治衰退之后的。随着管领和守护们失势,国人才渐渐取得了类似独立的地位。来到战国时代,有不少国人更一跃成为广受承认的大名,但也更多被迫向大名屈从,提供赋税和军役。
此过程中,大名和国人之间是很容易产生各种摩擦的。
在大名看来,国人众占据了土地,但远不如谱代家臣那么可靠,能压榨出来的油水不多,部队的战斗力也低,实在是碍眼得很。
但在国人众看来,勉强臣从已经很屈辱了,为大名效力打仗实在得不偿失,作为杂牌往往是只有战损的命没有赏土地的份。
比如尾张美浓交界处的蜂须贺小六,当年尾美二国的统治都比较松散时,他手下的“川并众”十分自由逍遥。可是一旦织田和斎藤都开始严格起来,他就被逼得再无立锥之地。
而和泉国的情况更为特殊,此地经济发达,豪族们只要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可过上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所以他们比一般的国人众更加惜命,更加不愿意担负军役去打仗。
当然也是有少数不怕死的,不过这部分人都跟随了松浦孙五郎了,现在正躺在城里的监狱里呆着呢!
今天平手汎秀把此事提出来,众人自然是心情复杂的。
松浦孙五郎一死,没有主心骨的豪族暂时无法抵抗各种要求。但若平手汎秀太过刻薄,日后的不满也是可想而知的。
汎秀感受到众人忐忑的眼神,心里不禁生出一种生杀予夺的满足感。但随即又自行压制下去,徐徐说:
“织田家一般的要求,是除了镇守边境或担任司职外,其他家臣,每年大部分时间,都要按时在城下候命,不得擅自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此言一出,国人皆是大惊惧。
如此就相当于切断他们与农民的联系,剥夺其独立性,是会引发剧烈反感的。
一点芝麻大小领地的独立性,要来有什么用处?
这个年代,有志向且看得清局势的国人大多选择主动融入大名的体系,虽然失去独立性但也能在大名家中身居高位,只要积极参与国政,总是利大于弊的。一旦做到家老的位置,肯定远胜过在家经营那一亩三分地。甚至在世事有变的时候,能以下克上,取代主君的位置。织田家的前两代家督,就是这么崛起的。
然而不管是哪个时空,总是看不清局势也没有长远眼光的凡庸者居多。
所以和泉这批豪族们,是不太愿意放弃独立地位,成为普通家臣的。
一时气氛有些压抑,只有头号“和泉奸”寺田跃跃欲试,准备跳出来表忠心。
但平手汎秀又转口了:
“这是本家对尾美两国谱代家臣的要求,和泉毕竟也有‘国情’在此,一味照搬也未必合适。”
室内的空气顿时又松动了。
众人如同经历了一次过山车一样,忍不住就想要大肆歌颂一番,吹捧平手监物大人的高瞻远瞩,仁义无双。
只是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汎秀又开口了:
“不过大家毕竟都是武人,以弓马立下功劳才是正途。以上述寺田、沼间、淡轮、真锅四人为首,我打算额外另设一支由“和泉新参众”组成的军势。凡列名在此的人,虽然不用时刻在城下候命,但也要始终做好出征的准备。如果征战耽误耕种,则会有所补偿。当然是否要编进去,还是看诸位的个人意愿。”
新参众,顾名思义,指的是新近加入的人。在各家大名的法度里,往往是与谱代家臣有着不一样的权力和责任。一般来说待遇是不如谱代家臣的。
不过大家都是从新人过来的,承受不了这点压力,如何能升到位高权重的谱代家老之列?
故而,话音刚落,那寺田安大夫再也忍不住,赶紧叩首喊道:
“在下寺田安大夫,愿作为新参众在平手监物大人麾下奋战!”
这幅模样立即收到了一圈鄙视。
寺田却不管其他,只看上座的监物大人点头微笑,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紧接着,上面提到的沼间、淡轮、真锅等等纷纷开口表示服从命令。这也在众人预料当中,能被指令为旗头,就说明他们肯定是与平手汎秀有私下沟通过的。
在此带动之下,又有十七八个对军役没什么抵触的国人众站出来了。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还有一大半的人没吭声,只是相互间以眼神交流。
寺田安大夫目光凶狠地盯着左右,做出要威逼的样子,却被平手汎秀阻止了:
“千万不要有任何顾虑!如果实在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我也不会强求的嘛。”
这一番话过后,终于有个衣着朴素的老者伏身拜倒,说:
“感谢监物大人仁厚!其实,老朽不是不愿为您,为织田大殿,为公方大人效命,实在是……太过老迈,连马也骑不动,刀也拿不动了……老朽的独子都去得早,如今留下的两个孙子不到十岁,也是有心无力啊……”
看着这老人颤巍巍的样子,说的倒不像是假话。
在法度森严的大名家,一般这种情况下,会火速收养一个义子,或者让孙子提前元服,否则这个家族的地位就会严重动摇。
平手汎秀从身侧翻出来旧资料。这个老者叫做田治米十左卫门,是一个比较安分,较早降服的豪族(这情况也没法不安分),估计领地只有六百石左右。在三好统治时期,他需要提供骑马武士一人,足轻三十人的兵役。
和泉的战马可不便宜,看这样子他手下不可能有其他家臣买得起马,甚至他有没有正式家臣都说不定,那么这个“骑马武士一人”就只能是他自己或者其继承人了。
须发皆白的老人上阵当参谋可能还凑活,冲锋在前那真是不可能了。
“确实不妥。”汎秀不自觉点点头,作出一副赞同的表情,“要这样的老人家打仗是强人所难,我看军役就免了,换以其他形式来补偿如何?”
这一来不愿打仗的人都纷纷期待地看过来,想知道这“其他形式”是何意。
而平手汎秀则微笑着解释道:
“本来,承认所领安堵的条件,便是提供军役。如果因各种原因无法参与作战,那么就以钱代役吧!像刚才的田治米家,每年上交地产的四成,即可免除所有军役。日后若子孙成年,是否要再改成服军役,则由其自行决定。嗯,这个税钱就叫做‘盾牌税’如何?不对不对,扶桑不怎么使用盾牌的,不如叫‘太刀税’?但听着就奇怪了……还是干脆就叫‘免役税’吧……”
除去最后一段不知道所谓的自言自语,这个提议让国人众们惊讶了一下,但马上他们就无暇顾虑是否合理,而开始计算起“四成”这个数字。
国人众们自己是不怎么种粮食的,而是从领地下的农民那里收税。以五公五民的标准算,可以拿到领地内一半的收成。但如果要上交四成,那就等于只剩一成在手。
然而不用承担军役也挺有诱惑力的……这需得好好计算一番了。
田治米十左卫门这个老者的情况,六百石领地如果选择交税的话,每年只能留下三十石米,按和泉粮食价格,能换二十几贯银钱。
看起来似乎很少,但不用再动员足轻,也无需再采买武具,这些钱供他们父祖三人生活,再请几个仆人,也是很足够的。说不定日子要比现在好得多呢。
而且这样一来,不担心出阵,就可以一直呆在领地,不是能保住自身的独立性吗?
老者没怎么犹豫,立马就跪倒在地,高呼:
“小人情愿以税代役,多谢监物大人恩典!”
“可不敢劳烦如此高寿的长者,快请起!”平手汎秀微笑着作出仁慈礼爱的样子,乘着这群人还在犹豫,更进一步补充道:
“啊,其实也不用纠结于‘四成’的比例。也可以选择提供一半额度的军役,再上交两成田产的‘免役税’,那也是可以的。总之是出兵不够就靠交税来补,缺多少,补多少,三七开,四六开都没有问题,自行选择吧。具体的数字会在检地之后由奉行计算。各位到底是想交钱还是出兵,如果一时无法决定的话,可以回去商量商量,在本月之内来此报道即可。”
一时可以看到有不少人意动了。
大部分国人众,并不是不喜欢打仗,而是不喜欢为大名打仗。但也有不能排除有少部分国人众,是当真不情愿舞刀弄枪的。
这种情况在尾张、美浓那种典型的关东地区很罕见,但和泉不同。这里离京都、奈良和界町都很近,民间相对富裕,商业气息很重,又向来比较重视文化教育,很多豪族子弟都喜欢诗歌或经商胜过弓马之道。
平手汎秀这个政策,正好可以让这些人逐渐脱离武士身份,转化为不掌握军事力量,专门收租的小地主。
而另一部分有志于在沙场上搏杀出个功名利禄来的人,则编入“和泉新参众”,并借战事将其长期调离本领。切断了人和土地的强烈联系之后,他们也就渐渐成为职业武士了。
用这种方式,就可以以一种柔性手段实现“兵农分离”了。从目前的情况看,由于允许国人众们自由选择比例,暂时没引起太多的反感。
当然今天的事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平手汎秀还会有一系列措施,逐渐让“国人众”这种落后于时代的阶级,在平手家的领地内消亡,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