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禾妹

一百颗星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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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多年来或许我真的忘了初心,忘了我是为什么而做官,我虽贪名却从未因此而做出任何损害家国利益的事,我自认无愧于我效忠的朝廷和君王。”江鹤仍旧挺直腰板义正言辞地说道。

    “错了。”小菜突然道。

    月桉和江鹤齐齐看向小菜,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于愧什么朝廷,什么君王。不过你一定愧于你身边围绕的十人。”指着江鹤身侧说道,仿佛江鹤身侧真的隐身着什么人。

    江鹤不悦,“你是何人?”

    月桉拉着小菜拽到自己身后,“与你无关。”

    小菜被月桉掩在身后,声音却不因此而减弱,重复道:“你有愧!”“十条人命!”

    江鹤震惊她怎么会知道?瞥了一眼月桉,难道是他告诉这名女子的?

    小菜:“他们一直在你身边,从未离去。真相一日不公之于众,直到你死前他们都会是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江鹤:“胡言乱语。”他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自然不会相信小菜的话。

    小菜神色黯了黯,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分明是死于你之手,一直被迫留在你身边,却不做任何伤害你的行为,你也没有因此而霉运缠身。”

    “你应该倒霉的,应该横死的。”

    江鹤的神情明显隐忍,若不是月桉在,此时他一定已经暴怒。他不怕被人咒,不怕被人陷害侮辱,女子口中的十个人触及了他的底线。

    月桉双手轻搭在小菜肩头,垂眸看着她,柔声询问,“你真的看到他身边的十个人了?”

    小菜仰起头与月桉眼神对视,点头,“嗯。看到了。”

    月桉转身对江鹤说:“她不会骗我。”

    江鹤蹙眉,心想:难道这女子真有特殊本事,倘若不然堂堂月弦国太子殿下不至于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欺骗自己,况且他既然说了萧今和月皇都不会追究那件事,那他就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想到这里不由地浑身一颤栗,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月桉看出江鹤所想,对小菜说:“你将你看到的那十个人是何模样一一描绘出来,可以吗?”

    小菜定定地望着江鹤身侧,良久后点头,“好。”

    “五个孩子,三个略大,两个略小;四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最小。最大的约莫十一二岁,最小的约莫……三五岁。哦…对了,三个大的当中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

    江鹤眉头紧锁,神色已经黑沉到极点。

    小菜没有停下,继续道:“五个大人中有两个年过花甲,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怎么更准确地形容。

    “还有一个女人,她应该不到三十岁,不过看起来很苍老,像是和你岁数相当。”指着江鹤道。

    “还有一个瘸腿的男人,他大概……”

    “够了!”江鹤打断小菜的话,怒吼道。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是他的儿子,那个年龄最小的女孩是他的女儿,年过花甲的夫妇是他的父母,那个看起来很苍老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确实不到三十岁,也确实看起来很苍老。

    他的妻子怎么会不苍老呢,那个傻女人从来都是自己照料家里,不论是他还在寒窗苦读时,还是风光做官时,他的妻子一次也没有因为家里的琐事打扰过他。无米之槛她来迈,照料老人她来做,教育孩子她来做,这么多年来她是他妻子,也活成了他的仆人。

    江鹤双眼通红,眼中布满蛛网般细密的血丝,泪水在眼眶里固执地不肯落下。

    他咬紧牙关,问出了那句他害怕的话,“你真的能看到?”

    小菜抬眼看着江鹤,眸中尽是冰冷和漠然,“是。”

    江鹤闭眼,泪水终究落下。

    “他们……真的一直都在?”

    小菜:“是。”

    江鹤心中犹如万山在霎那间轰然倒塌,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仿佛力竭,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才不至于死掉。他的脑中空空一片,一时竟没有半点主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要怎么做?”

    小菜走上前,垂眸睨着瘫坐在椅子上的江鹤,冷冷道:“死,或是将真相昭告天下。”

    江鹤乞求般说道:“你能让他们见我吗?”

    小菜:“凭什么?”

    只见江鹤从椅子上起身,然后“噗通”一声重重跪到小菜身前,“求你。”

    小菜没有看江鹤,反而望着他身侧空寂之处,神色动容,终于张口,“好。”

    这时月桉突然拽着小菜胳膊,神色紧张道:“不行!”

    小菜苦涩笑道:“我也有母亲,我只要望着全天下独属于母亲的那双慈爱而温柔的眼睛,我都会忍不住想起我的母亲。我不是因为他才同意的,而是因为那个母亲。”

    月桉紧紧抓着小菜的手,并没有因此而松开,反而握得更紧,“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不用割手放血也可以了,对吗?”

    小菜摇头,“这次不行,他们亡故时间太长了,得以血引渡。”

    月桉:“我不愿看到你受伤,一定要你的血吗?用我的可以吗?”

    小菜笑笑,“不可以,得是我的。”说罢,从桌上抄起一个茶杯用力摔下,而后蹲下身捡起瓷片…

    “用这个吧。”

    小菜抬头,只见云淡烟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匕首递向自己,神情不悦。

    小菜接过匕首,起身道:“谢谢”。

    云淡烟看也不看小菜,背过身离开,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关她什么事,真是多管闲事。”

    匕首两面开刃,寒光森森,看上去锋利无比,小菜握着刀的手没有半点犹豫,迅速在手心割上长长的一道刀口。

    酉时,暮色降临碧空渐暗。

    小菜手心的血宛如红色的丝绸,源源不断地从手心抽出,顺着地板缓缓延绵。

    月桉望着小菜流血的手,心中隐隐作痛,他不该带她来的,这本就与她无关,算上这一次她已经是第三次为自己割血招魂了;而自己又为她做了什么呢?一根红色发带,仅此而已。

    鲜血蜿蜒在月桉脚边,那抹血色生生刺痛了他的眼。眼看着她受伤,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倒。

    倏尔小菜身子一颤,月桉立刻紧张地拉住她的手,眼中是担忧不已的目光。

    小菜缓缓回过头,眼睛半睁不睁,仿佛瞬息之间就老了二十岁有余;想到什么,月桉松开小菜的手,往后退了几步,他知道现在小菜身体里的灵魂已经不是他心中那人了。

    小菜朝月桉正准备颔首致谢,月桉立刻喊道:“不要用她的身体向我低头!”

    小菜微微一愣,而后道:“好。”声音也比之前沙哑了许多。

    江鹤见状,泪水夺眶而出,“你来了。”

    小菜低低唤出声,“二哥。”

    江鹤上前就要伸手抱住小菜时,月桉拦在小菜身前,瞪着江鹤,冷冷道:“这具身体不属于她。”

    江鹤垂下手,不再靠近小菜。

    “禾妹,对不起。”

    小菜摇摇头,眸光含泪,“二哥,禾妹不怪你。”

    江鹤泪如珠落,“是我负了你。”抬起头望着小菜,像是看到希望一般,“若有来世,我定不负你。”

    小菜:“嗯。”

    “二哥不要自责,不论是我还是爹娘,孩子们,和沈大哥一家都从未恨过二哥。”

    “二哥也不要因此埋怨自己。”

    江鹤想要靠近小菜,提脚准备向前又止住,“禾妹替我告诉爹娘来世儿再给他们尽孝,也替我告诉沈大哥,若他不嫌弃来世与他结为兄弟再一起痛饮好酒。”

    月桉在一旁冷嗤道:“来世不可知,尽许虚伪之诺。”

    江鹤张了张口,月桉的话在理,他辩驳不了。

    小菜转身望着月桉,眼神中竟有恨意,一字一句道:“太子殿下,没有人生来就是坏人。二哥他从前也是很好的人,即便是小小的县尉他也尽职尽责,可换来的是什么?被上头指颐气使,被下头辱骂孬种懦夫,他也曾怀揣着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梦想,可你们有人给他机会了吗?”

    “如今他只求个一人之下,何错之有?你说他杀人害命,可又怎知我们不是心甘情愿?”

    “我与二哥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亲眼见证他从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年郎变成一个追逐虚名的男人,你可知我有多心痛!”

    “除了我们,他从未杀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江鹤站在一旁泣不成声,从这一刻他才真正幡然醒悟,原来他早就失去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一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如果没有家人,没有能分享快乐之人,那么快乐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月桉:“江鹤,我只问你一句。你可还记得年少时因何而翻开第一页书?”

    江鹤恍惚,他只记得年少时家贫无米成饭,母亲把粥里所有米粒都给他吃,只记得父亲从不让他下地,只记得被人按在地上打时哥哥被打折一条腿仍旧把他保护在身下,只记得年少的妻子唤自己江二哥,那时自己所求不过是靠着学习能让所爱之人过得好一些,能吃饱饭,明明自己一早就做到了,却忽略了。

    还记得领沈大哥一家进家时,自己曾说往后就是一家人。自己仅仅是给他们一碗饭吃,他们竟然愿意为自己死!

    真是可笑可悲,以为自己是心系苍生的伟人,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俗人一个,所求不过一家人幸福快乐,只可惜拥有后却要给自己戴高帽,真是可悲啊!

    十年家贫唱悲歌,数年官场轻微客。一日登高万人上,悲喜能与何人说?

    这一生到头来终究是自己害了自己啊!

    月桉看着眼前一幕,只觉得烦闷,他并不可怜任何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打,即是他们自愿,自己又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

    “江鹤,江大人既然该说的已经都说清楚了,那便让你的女人从她身上离开。她的血没道理要为你们的情而白白浪费。”

    江鹤这一刻心中纵然有万般不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无奈与妻子告别,“禾妹,十年来我有无数的心里话想与你说,可如今真正见到你,却只有一言。”

    “对不起。”就如月桉说的那样,那些千言万语不过都是无用的废话,只这三字,最要紧。

    小菜摇头,“禾妹说过,二哥无须自责。”

    “二哥,来世禾妹还嫁你。”

    “二哥,禾妹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江鹤还来不及说什么,小菜身子一晃。月桉立刻伸手揽住纤细腰肢,那双眼睛再睁开,是一对清亮干净的眸子,他便知道是自己心中那人。

    月桉紧张道:“还好吗?”

    小菜点头,“嗯。”

    月桉却是一把将小菜打横抱起,“胡说,脸都白得像纸了还敢说自己好。”

    云淡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上一次在八方客栈时同样的情况还冷漠擦身而过,连人家的血都嫌脏,如今真是让人恶心!!

    月桉抱起人就往外走,没走两步,侧眸道:“该怎么做,想必你已经清楚了。”说罢,便离开。

    江鹤跪地,“江鹤多谢殿下,多谢…”蓦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不配,便道:“多谢恩人。”

    倏尔月桉听到身后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脚步一顿,随即径直走出江鹤府邸。

    “看来他最在意的还是他的名声啊。”

    月桉低头看怀里的人,发现小菜已经闭上眼睛在他怀里睡着了。

    突然,月桉只觉得身体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撞了下,令他感到不解的是他并不觉得身体有任何不妥,反而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云淡烟:“殿下,你怎么了?”

    月桉摇头,小声说道:“没事,回宫吧。”

    云淡烟:“是。”

    马车上,小菜靠在月桉肩上,月桉揽着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毕竟路上万一有个石子什么的,颠簸一下她肯定会被吵醒。

    他轻轻撩开垂落在她眼前的发丝,她微微蹙起眉头,他知道她的手很疼,即使她的伤口会比常人的伤口愈合得快,可痛不会轻于常人。

    其实,比起小菜身上干净纯净的气质,她身上那股子坚韧的性子更吸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