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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一个雨落如柱的夜晚,菩铜芿村一间破败不堪的茅草房里女人痛苦的喊叫声夹杂着屋外狂风大作的声音让这个夜晚注定难熬。
女人衣衫已经湿透,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或者两者都有混合在了一起。
她扯起血淋淋的脐带,一口咬下。而后,死死盯着漆黑的角落紧抿着唇,那样不屈像是随时以命相搏的眼神却是在无声地警告着什么。
良久后,她抱着她的孩子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已经疲惫不堪的她挪开身体,让出身下唯一一处没有被打湿的地方给刚出生的孩子。她侧身将孩子环在臂弯下,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她身上,裹着孩子的毯子始终温暖。
八年后。
“小丑八怪,不许跟着我们,我们才不要和你玩。”
“石头哥哥,我想和你们一起玩。”
“谁是你哥哥?我才没有你那么丑的妹妹!”
“是啊,石头哥哥才不会和你玩。”
“就是,就是。”
“滚回你自己家去吧。”
………………
被大家嫌弃的小女孩只有三尺高,梳成两个小辫子的头发又细又黄,干瘦而蜡黄的小脸让她看起来半点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可爱和讨喜,甚至有些丑。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才算好看,不过她很清楚自己这样就是丑的。
回家路上经过村里人浣洗衣服的地方,她学着石头哥哥最喜欢的花儿妹妹的表情跟婶婶们打招呼。
她怯生生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婶婶们洗衣服啊。”
女人们先是一惊,然后哈哈大笑,其中一位笑道:“哎呦,小丑八怪今天去哪里玩了啊?”
她咬着下嘴唇,感觉自己脸颊烫得要命,比生病发热时还要烫,结结巴巴地说:“王…王…王婶婶,和…和石头哥哥、花儿妹妹村口玩,我娘让我早些回家吃饭,我就先回来了。”她撒谎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
另一个女人拧着手上衣衫的水,看着她说:“花儿她娘,你看这小丑八怪说话的模样像谁?”一边说着一边朝几人使眼色。
花儿的娘生得好看,和花儿一样生得好看,皮肤白白的,肚子上有些肉,很好看。她把手里的衣衫扔到水里激起水花溅得旁边的人浑身都是,又朝着她们口中的小丑八怪翻了个白眼。
几个女人哈哈笑起来,打趣道:“花儿她娘这是生气了。”
花儿她娘说:“搁你们,你们不生气?”
“她也配跟我们家花儿放在一块儿对比!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东西!”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言地说着,笑声此起彼伏。
回到家,她问娘亲,“娘亲,你喜欢花儿吗?”
娘亲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喜欢啊,怎么了?”
她仰起头,认真地问:“我是不是不配和花儿放在一起对比?”
娘亲眼中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疼惜地看着自家女儿,“宝贝,娘告诉你,你不是不配而是不用。”
她仰起头不解地望着娘亲,“为什么不用?”
娘亲说:“娘亲问你粥好不好喝?”
她用力点头,“好喝。”
娘亲又问:“那菜好不好吃。”
她笑呵呵说:“好吃。”
娘亲抱起她,“粥就是粥,菜就是菜,为什么要对比它们?花儿就是花儿,你就是你,懂了吗?”
她懵懂地点头,“嗯。”
她没有告诉娘亲石头哥哥他们说她是小丑八怪,也没告诉娘亲没人愿意和她玩,娘亲知道了会不开心,她不想让娘亲不开心。
桌上放着两个大瓷碗,碗中是稀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今天又没有菜吃啊,好想吃菜,都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菜吃了,她真的特别想吃菜。
娘亲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明日给我家宝贝买肉吃。”
她睁大双眼,不停追问:“真的吗?真的吗?”
娘亲笑着点头,“真的。”
她立马开开心心喝完桌上的白粥,装作吃得很香很撑的模样,说:“娘亲,我吃饱了。”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了,不过有吃的就不错了,她还是很开心。虽然她无比清楚既然粥都快没得喝了,哪里还会有肉吃,但是她相信娘亲,娘亲从未说过假话骗她,向来都是说到做到。
她没料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娘亲手里就提着一块肥猪肉回家,她特别开心,那可是一年都难得吃上一次的肉啊。
娘亲把肉放到桌上,她盯着肉看了又看,高兴得不得了。
那肉漂亮极了,雪白雪白的肥肉夹着几层粉粉的瘦肉,不管怎么做一定都很好吃。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娘亲今日并没有很开心,很奇怪地一直望着自己。她笑呵呵地抱着娘亲的手臂摇晃,“娘亲,这块肉是哪儿来的?得有……得有…得有我的两只手合在一起那么大。”她把两只小手挨在一起和桌上的肉比了比,欣喜道:“娘亲,你看比我的两只手合在一起还多呢,起码还多一指长。够我们吃好久好久了。”
娘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宝贝,娘亲给你梳头吧。”
她蹦蹦跳跳的走到床边将木疏递给娘亲,“娘亲,我要梳花儿妹妹那样的头发,像小兔子一样。”
娘亲的手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却只简单的把头发束在脑后。她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不给她梳花儿妹妹那样好看的头发,就连往日的两个辫子也没梳,而是梳了大人才会梳的头发。
她不明白,但她知道娘亲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后山的雪完全化了,娘亲曾说,等后山的雪都化了就说明春天来了。娘亲没有说谎,一大早她就看到鸟雀“叽叽喳喳”的在树枝头玩耍。她心里好羡慕它们,她也很渴望能拥有朋友。
春天可真漂亮啊,好像所有地方都是绿绿的,温柔的,她很喜欢春天。
娘亲在屋外做饭,她坐在屋外大树下的石头上,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很温暖。
肉香味飘到她跟前,她觉得今天就是最棒最棒的一天。
她们把屋里的木桌搬出来,就在大树旁一边享受太阳的温暖一边吃饭。风儿是那样的温柔,和娘亲一样温柔;阳光是那样的温暖,和娘亲一直温暖;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贪婪,她想永久的拥有此刻这般美好的生活。
她激动地握着筷子,口水馋得快要滴到碗里了,还是说:“娘亲先吃。”
娘亲笑了笑,“好。”
可是,肉还没到嘴里,十来个村里人便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她们面前。
为首的人她认得,就是花儿的娘亲。她们看起来很生气,看了看桌上的肉又狠狠瞪着娘亲。娘亲低着头,她看到了娘亲的手在抖。
终于,娘亲站起身说:“别当着孩子的面。”
花儿的娘亲突然一脚踹翻了她们的桌子,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荡妇,有脸做还怕被人知道啊!”她一巴掌甩到娘亲脸上,娘亲没有还手只低着头。
“就你这副德行,我家那口子真是被鬼上身了能看上你。”
“贱人!!肉好吃吗?!”
“你这个没人要的烂货,你这个与人野合的贱人,你不得好死!!”花儿的娘亲一边对着娘亲又打又踢,一边破口大骂。娘亲却始终不曾开口,那一刻她觉得花儿的娘亲很丑很丑。
她看着地上裹满泥巴被脚踩过的肉很是心疼,她还一口都没吃上呢。她蹲下身子捡起一片儿肥肉,肉上粘了很多泥巴,她放在衣袖上擦了擦塞进了嘴里。很香,很好吃。
一只脚踢到她后背,很痛,但是她没回头,继续捡起地上的肉片,一片儿一片儿地放在手心,娘亲还没吃上呢。
后来,她不知道花儿的娘亲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看到母亲的脸又红又肿,嘴角还有血,头发也乱糟糟的。
她将肉片塞到娘亲的嘴里,“娘亲,荡妇是什么意思?”
娘亲的泪水落到她的手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娘亲哭,她又问:“花儿的娘亲为什么要打你?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们?他们是坏人吗?”
娘亲捂着脸哭了,她抱着娘亲轻轻地拍打着娘亲的后背,“娘亲不哭,娘亲不哭……”
她知道了他们和石头、花儿他们一样都是坏人,石头和花儿不跟她玩,他们的娘亲也不和她的娘亲玩,还欺负娘亲。
后来地上的肉全扔了,娘亲说不干净,她说洗干净不就好了,娘亲又说洗不干净了。
她心里虽然觉得洗得干净,可娘亲不会骗她。
没过多久,在一个夜里娘亲永远离开她了。娘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就睡在她身边,只是不论她怎么喊娘亲都不再搭理她。她知道,娘亲这是死了。
她还是日日和娘亲睡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她醒来时看见很多人,有石头的娘亲也有花儿的娘亲,他们皱着眉头盯着自己,口鼻还用棉布遮挡着。
村里人将她扔出了村外,她想回去,却不认识路。再也不会有人像娘亲一样不管夜多深不管路多远都来接她。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哪里都有人躲着她,一些和石头、花儿一般大的还会扔石头打她。
从前她认为村里人最坏了,说她是小丑八怪,还打母亲。现在才知道村外的人更坏,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他们却无端的打自己,他们大概是有病,就像从前住在村口的老头,他也总是打人,总是咬人,后来就被拴起来了。她觉得村外面的人全都应该被拴起来。
有一次她经过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她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脱光了骑在木驴上,好多人都骂她是荡妇。她喃喃道:“原来荡妇就是漂亮的女人啊。”
还有一次她看见几个穿得和她一样破破烂烂的人,她开心地走上前想与他们说话,哪知还没到跟前就被其中一个一棒子打到头上,有温热的液体从头上流到脸上,她觉得自己很晕、很困。
“大哥,别靠近她,走远一些。这小丑八怪脸上已经生疮溃烂了,恶心死了。”
“我去!这世上怎么会有怎么恶心丑陋的人!”
“谁知道啊,估计是染上了什么怪病吧。”
“太恶心了,太恶心,别管了,总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小心被传染。”
她听着脚步声走远,慢慢闭上了眼睛。她不理解为什么明明丑的是自己,他们却这么担心害怕。她很想告诉他们,丑不会传染的,如果丑会传染为什么娘亲不丑?她也不想长得丑,长成这样并不是她选择的,为什么要怪她呢?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冷醒,醒来时才发觉自己泡在雨水中。
路人急匆匆地走着,没人注意到她。
人群中一个小女孩摔倒在她身边,她想弯腰扶起小女孩却被人挤开了。挤开她的那个人扶起小女孩关切地问:“摔疼没有呀?”
小女孩抬起胳膊,委屈巴巴地说:“疼,流血啦。”然后“呜呜”地哭起来。
粉粉嫩嫩的小女孩哭得像朵染了露水的花儿,她看了也心疼。
那人心疼不已地说:“都擦破皮了,肯定很疼啊。哎呦,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可不能留疤呀。”
小女孩的母亲立刻检查看还有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女人着急的样子在她眼中替换成了另一张面孔。
那人又担忧地说:“赶紧回家吧,这会儿雨下得这么大,待会儿受寒了可就更糟了。”
她站起身,感觉自己好像融入了雨水中,隐身了。
她光着脚一直走,走过街道,走出城门,一直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觉得头很晕,浑身都在发烫,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黑暗中,一个来自深渊般空旷而陌生的声音,“你是谁?”
她试探道:“我是谁?”
那个声音再次问道:“对,你是谁?”
她说:“我是小菜。”
那个声音又说:“你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她问:“什么交易?”
那个声音说:“我给你你想要的,你替我做事。”
她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那个声音提醒道:“你有,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渴望得到的东西,你也不例外。”
她问:“什么都可以吗?”
那个声音给出肯定的回答:“什么都可以。”
清澈的溪水边,一圈圈涟漪漾不开一张白皙明艳的脸庞。她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那张美丽的脸,终于确信那是自己的脸。
本欲离开的她走了几步又退回溪水边拾起她差点遗落的灯盏。那是一柄青铜灯盏,红莲底托,精美雕刻的小小两层楼宇,楼宇中一片透亮,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