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乖僻邪谬

樊钰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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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公主在子夜的秋千架上唱着歌。

    秋千架儿多高,她便用力荡到多高,荡起的风儿齐唰唰响。她乐的咯咯直笑,心情好了,便开始咿咿呀呀唱着童谣。

    “河蚌出,采珍珠,一采采到人眼珠;红饴糖,流满床,美人的肚子开了膛……”

    这些仅属于她的童谣,兴致大发的时候便津津有味的哼唱着,不选时机,不分昼夜。

    若不是公主院中的大宫娥偷跑了一个出来,哭喊求饶着周贵妃把她调去别处,我还没听过这等事。

    原来,淑妃娘娘的大公主,竟然如此……

    贵妃嘟着小嘴:“你怎么不去求皇后娘娘?照顾大公主的人当初是她亲自选的,本宫插手替换,岂不是又叫人揣度了本宫。”

    那宫娥一脑袋磕在地上,额头即刻红肿起来:“贵妃娘娘体恤,婢子刚才去寻过皇后娘娘,门口的侍卫说圣人今夜宿在昭庆殿中,奴婢不敢打扰,所以才不得不来叨扰贵妃娘娘。”

    贵妃瞧着她那狼狈样子,侧目道:“你也伺候几年了,不是也该适应了?”

    那宫娥声泪俱下:“贵妃娘娘,奴婢实在是不堪折磨了。大公主无论何事想起一阵便是一阵,前日里突发奇想,拿剪子铰了一宫娥的半片嘴唇,说是太厚了不好看。”

    “昨儿一天拿着饭碗,每块青石板上搁一粒白米,整整忙活了半晌还不叫收拾,直到院内地板搁满了。这下总该消停会了吧?然而公主又无名火起,叫奴婢们来场比赛,挨个将米粒用舌头舔起来吃掉,速度最慢的那个,公主便用两根葱插到他的鼻孔里,直辣的那小内侍两眼通红。”

    哈??前儿个淑妃娘娘说我和大公主有三分像是几个意思??难道她火眼金睛看出来我有此种精神病潜质??

    话还没听完我已经惊讶的歪头斜脑,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梗着脖子。

    这宫娥用袖子抹了一把泥泞的脸颊接着道:“最主要的是,这两天公主吃着淑妃娘娘送来的卤鸭头,吵着好吃,竟然说哪天懒得活了,就把自己的头卤了请大家尝尝……这,奴婢太害怕了,奴婢实在受不了!”

    她又连着几个响头,直砸的地板噔噔响:“贵妃娘娘,您把奴婢降品级调用,哪怕贬去永巷,或者逐出宫去,哪样都成,若要让奴婢回去,奴婢只有死路一条了。”

    贵妃本就心软,瞧着眼前这精神已处在崩溃边缘的人想是又生怜悯,一时间语塞,无法平衡住局面。

    柳阿嬷接过一句:“大人既然是宫闱局七品宫娥,上有公主院六品掌事,再往上宫闱局五品内司有二。王内司先前获罪已殁,现下还有苏内司,不如您还是去找这顶头大人才妥。”

    这宫中习惯的踢皮球作风果然厉害,我传你,你传他,踢来踢去的许是能够把人绕的忘记还有球门这件事。

    现在又把球踢给了苏姑姑,我感觉到了不妥。

    我在脑中极速分析着整件事,若是恩准于她,公主院中其余侍者定争相效仿。若是暂缓决议,放情绪即将失控之人回去,或许会有伤公主。

    我想到了一个权宜之法,便弯腰对周贵妃耳语了一番。

    贵妃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决策。于是断然拍案,大声说道:“此等不肖之人,今夜当值,擅离职守,藐视宫规。且诽谤主上,罪加一等。着二十板子,暂压内监,明日交由宫正司处置。”

    上来的守卫利索的把她拖了下去,极快的,外头响起了清脆的行杖之声,只听她惨叫了两声,便好似被堵上了嘴般,只剩下嗓子中展不开的低沉呜咽。

    贵妃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势已然卸了,她嘟着小嘴,摇了摇头,眉宇神色间又恢复成一汪清泉。

    只悻悻的口气:“柳阿嬷,知会宫正司一声,给她安排个去处吧。”

    “是,不过,这大公主的事儿,咱们还是少沾惹。她亲娘还不叫她住自己的承香殿,把她扔去了公主院。圣人更是不准她出席任何宴席,又从旧年开始,连公主院的门儿都不让她出了。自己老子娘况且如此,与咱们何干!”

    我疑问道:“这大公主年龄几何啊?”

    柳阿嬷用着市井俚妇传闲话的神色说道:“九岁了!圣人十六岁大婚那年便有的她,一开始真可谓千般娇宠,万般呵护。”

    我扬眉眨眼:“那缘何这般模样?”

    柳阿嬷撇嘴:“都说啊,是胎里带的!”

    随即她赶紧摆手捂嘴:“莫提了!菟姑娘也莫提了!这在宫里是大忌讳。”

    我心中不屑,“胎里带”,“都说是?”

    舆论这种事物,越是偏重于倒向一方,答案越是不足为信。

    原本离元月十五越近,我应该越紧张。

    奈何后有皇上撑腰,前有灯会可期,竟不知不觉中有些小小兴奋,这种感觉像是饮了只够微醺的酒,但是效用连绵且悠长。

    我往百事通百小治的鱼缸中投喂着鱼食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着十五之日京都长街的趣顽,还能再嘲笑逗趣一番李成蕴挨打出丑。

    鱼缸中的小鱼儿嘴巴圆张抢走了鱼食,不知为何,它们突然一惊,四散沉入水中,只有尾巴溅出的水星打在我的身上。

    与此同时,我也把自己惊了一跳。

    这是我这几天第几次想到这个人的名字了?

    不过也罢。

    成长便是教会你对所有的事情坦然。

    越能摈除一丝执着,便越能增加一缕力量。

    得益于这个道理,我感觉到了受用无穷。

    我拍了拍满手的粟米饼渣渣,将这些残羹完全留给鱼儿。

    已经瞧过了它们的模样,都是些常见的鲶鱼皖鱼之类,并无新鲜罕见的鱼种,我要寻找的“东瀛水货”并不在此列。

    这家伙见来人是我,颇为自觉的装了满满一纸托的什锦蜜饯递到我的手上。

    他今日的笑冒着傻气:“嘿嘿,我们雪园的好姐妹,以后要吃零食尽管来。”

    话虽近了,但我觉得气氛却比着往日有着疏远。

    我手上用硬纸卷成的锥形桶真好,就这样举者不妨碍边走边吃,我拿了一颗又一颗,边咯吱嚼着边观察着他。

    他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了,搔搔脸颊呵呵笑道:“小大人今儿这是咋了?”

    “我仔细瞧瞧眼前的小哥儿,到底如何带雪园出宫成家呢!”

    百小治的脸上一阵青来一阵红,未敢正视于我,低头回避貌说道:“人不可貌相,大人你,小瞧于我了!”

    我瞧着他气氛的样子,忍笑道:“听卢笛说,你和他是同乡。来到这京中后,是如何谋得这份差使的?其实说来也不容易,混迹于这样复杂的场合,不失为一种本事。”

    他叹口气道:“咳,不过是图着我三分察言观色的能耐,认识个贩卖鲜货的商人,跟着东家不辞辛苦的干着,许是觉得我不会得罪人,他就便把宫中卖货这件巧差派给了我。”

    喔~原来如此,我点着头。

    我瞅了一圈,四下无人,便以认真的口吻说道:“那不知小治,有无想着在公门寻份差事呢?”

    他笑叹道:“小大人又取笑我了不是!一无学识,仕途无路。二无武功,参军无望啊!”

    我转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阿爷是为县丞一位,虽不是高官大吏,但是安排一个站班皂隶,衙役捕快,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眼睛中快速有光闪过,然后未敢耀跃太久,便被压了下去。

    我乘胜追击道:“莫提其他,单说这捕快出一趟差使,可是原告被告双方都得打点铺路,这银钱真可谓日日得来如水流啊。倒不知阁下,是否有意向为我阿爷效力呢?”

    “这……大人的意思可是,愿帮小人引荐吗?”

    他说起话来,浅滩试水,看似稳扎稳打,可是已然动念颇深。

    我正色:“自然如此。但肯定有交换条件,只要你保证离开梁雪园,从此一别两宽,再不相好。我便修书两封,一封你携带在身,是为你见到我阿爷的条子。另一封我会寄回府中,为你陈情引荐。”

    他没有作声,沉沉思考着。

    我从一旁的廊房内,寻来了一套纸笔,当着他的面书写了一张“请见条子”,盖上了因当时选秀,随身携带的名讳印章。

    我将写好的字条折起来放在他的面前,红色的印痕刺眼夺目,力透纸背。

    随后我郑重其事说道:“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虽说你只能在膳房内活动,但有着日日能够离宫回家的自在。你并不真正懂得雪园真正的处境。好了,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来定夺。若我自明日起便在宫中瞧不见你,我们的合约即为生效!”

    他看向我,即刻又将眼睛挪开。然后再看向我,再挪开。

    我疏疏浅笑,翩然离去。

    于隐约间,我听到了纸张握在手中的沙沙声。

    像小虫翻动着泥土,像夏蝉震动着翅膀,那个人亦如此,生机盎然。

    当我过了嘉猷门,回青鸾宫之时,突然想起公主院其实就在我的右手边不远处。

    右拐进了安仁门,眼前便是与圣寝甘露殿比肩一线的千秋殿和公主院。

    这宫中的苑室,没有一处不风雅有情。瞧着满满花树绕青墙,等到春日里,净是粉霞满霜天罢!

    我轻挪小步,未敢惊了此处镇守的“土地公公”,只怕生面孔唐突了他。

    把话这样说就成了一种美好的矫情,比生硬的真实动听了太多。

    而这“真实”已然化身成为心中的一个小精灵,他在那里唧唧喳喳:“凡玉菟你来这里干什么!凡玉菟你又在没事找事!”

    他太聒噪了,我便停了脚步。想静下来,问问内心真实的声音。

    我已经可以看到那座传说中高大的秋千架了,它比院墙还要高出一丈,此刻结实的麻绳垂坠而下,纹丝不动,静谧的等待玩耍的伙伴。莫说是九岁的公主,就算是我,也想坐上去,好好的飞一场。

    就再走近几步吧,近处瞧瞧也能略掩好奇。

    于是我便悄然来到了公主院的石墙下。

    满壁雨痕水墨白,斑驳罅隙苔藓青。

    被人遗忘的地方,却是其他生命的乐土。一切都安静的出奇,我沿着墙根儿观察着苔藓的长势,我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轨迹。

    青碧欲滴,鲜压软玉。

    竟能在这冬日里以蜿蜒的身姿,得以留存。

    而不经意间,却发现院墙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似乎刚好可任猫儿小狗通过。

    我蹲趴下来,试图往公主院中瞧去,好探一探里面的环境。

    然而当我往洞中看去,却突然有一张人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吓的大声惊呼!一时间手也软了脚也软了,爬起不动,只能胡乱踢蹬乱舞着。

    谁知那张脸却开口说话了:“这个小姐姐,我不是鬼呀,你瞧我是不是跟你一样可爱。”

    哈????

    我趴在地上再次往那洞中看去,咳!还真是个小姑娘的脸庞——那我便知道是谁了!

    我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你就是大公主吧!好勇斗狠的那种坏蛋!”

    她拄着脸回敬我:“嘿!我看你更是。”

    我挑眉一仰脸,“才不是。”

    她切的一声:“你唬得住别人,唬不住我。你跟我差不多,一半佛,一半魔。”

    她用手中的小铁铲子继续捅着石墙,像个小大人似得说话:“不过嘛,我表现的明显一些!而你呢,没有机遇表现罢了!”

    她得意洋洋的瞥了我一眼,但其实她的心中没有嘲弄,她就是嘚瑟与下意识的试探人性罢了。

    看来我可以理解于她,或许在某种角度上,还真是同一类思维方式。

    我继续逗她:“在下虽然没有公主位高尊贵,可是能到处玩呀!公主嘛,哈哈,任性的后果还得用小铲子挖狗洞~”

    然后她说:“你!敢把手伸进来吗?”

    我大概也是用上了一股子邪劲儿:“嘿,这有什么不敢的!”说罢便把手伸了进去……

    然后她抓着我的手指揉了揉,突然之间用铲刃儿将我的食指指肚划破,鲜血直流。

    我一疼收回了左手,然后换只手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把她的胳膊拽了出来,取下一枚银簪,也在她的指肚上划了个大口子,权当礼尚往来。

    没想到她却咯咯笑了:“他们都虚伪,碍于我的身份竟也百般忍辱,不敢反击,甚是讨厌。可姐姐不同,我喜欢姐姐!”

    然后她隔着石头洞,竟然圆嘟小嘴,隔空亲了我一口!

    呃,这个行差走错,认知只走偏锋的小魔怪……

    姐姐也不过是仗势所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