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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官除却尚宫局外,负责后宫各殿近前伺候者皆录属于宫闱司。
苏晓姑姑说过,她是两仪殿的御前内司,口语化来说便是两仪殿的掌事姑姑。
两仪殿本是皇上举行内朝,日常听政议事之处。但自从圣寝甘露殿走水之后,在重建的这段时间,皇上便暂时迁来此处起居。
这么严肃的场合,我溜过来找苏姑姑,却是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会不会挨她骂呢?
我在殿下的汉白玉阶处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主意托人通传。
正犹豫着却突然响起了呜呜的哭声,我寻着声音,悄悄探头,瞧见一位女子正跪在两仪殿大门口哭天抹泪。
我仔细瞧了瞧,咦~这不是青鸾宫的周贵妃吗?
又见从殿内走出来一位公公,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倒惹的周贵妃更加气急败坏,将手中擦泪的手绢团了团砸了过去,瞧那样子就差没丢鞋底子了。
周贵妃身旁的宫女上前去半拉半哄,劝她离开,可她还是不走。直到苏晓姑姑出现了,看样子亦是说客,不知劝了两句什么,贵妃这才哭着起身了。
等她下了台阶,我便上去与她请安,毕竟一玉相赠也是对我的照拂。
她瞧见我,刚收起的眼泪又下来了,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做久别重逢状:“小菟子,你的主意最多,快帮我想想办法,呜呜呜……”
周贵妃其实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这个年龄很多事情说是懂,其实多是只懂皮毛,反而更容易行差走错,倒不如完全不懂。
“娘娘,别哭别哭,怎么啦?”我接过她身后宫娥递来的帕子,抹上她的一大把鼻涕泡泡。
“皇上自从加封我为贵妃之后,反而一次也没来过我宫里,真是莫名其妙!我来找他,他也是托词不见,我真的不记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渣男?
一般情况下不吭不响就不理人的,渣男无疑啊。
我该怎么拯救这个痴情少女?有情饮水饱真的是一种诅咒。
这节骨眼上我只得随她一起来到青鸾宫,在外面说话到底不方便。
宫内椒墙含香,玉暖生烟,无有一处不绮丽。
而这宛若仙居的宫室在她的眼中即使再好,此刻怕是也成了广寒宫。我俩斜倚熏笼上,静静聊着此事。
我问她:“娘娘,皇上在你面前,会时常有撒娇幼稚的时候吗?”
她思忖了片刻:“似乎没有,倒一直颇为关怀于我,许多事情也是宠惯着我。他的性子素来比较稳妥平和,极少生气。只是这最近,却是冷了……”
“那他对皇后呢?”
而这时周贵妃便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尊敬。”
我捂嘴笑:“敬而远之的敬吗?”
哈哈哈哈,终于有个笑话一解愁眉锁。
我继续问道:“那娘娘您加封贵妃的契机是什么?”
她将右手食指的指甲放进口中咯着:“这……只那一晚皇上留宿我这青鸾宫,跟我聊起后宫的婢子们时有懈怠之处,给我贵妃之位便有了协理后宫的权利,可辅佐皇后分忧呀。”
“那您是如何分忧的?”
“自然是严明纪律,违者严惩啊。光罚去永巷的便有十几个呢。”
我摇摇头:“不对……若真是如此简单,知会皇后一声不就妥了,何必多此一举。再想想,是不是皇上的真正想法你忽略了?”
“这……难道是皇上想借我的手做些什么?”
“皇上想要什么?”
周贵妃俄而睁大了眼睛:“前阵子皇上还真有件不痛快的事,他御幸了一个奉茶宫娥,连召三晚,想是喜爱极了。可是那宫娥未等到册封,便被皇后身边的掌事内司以狐媚惑主的罪名给处死了。皇上的脸色因此沉了好几天。”
我托腮,对着周贵妃眨眨眼:“这便是咯。”
“哦~原来是这样,他竟不直说,这不是跟我见外了吗?”周贵妃嘟着小嘴,略带委屈的嘟囔着。
她整个人片刻间就如释重负了,还笑骂道:“那个黑心肝毒妇,我早就与她嫌隙了,这下一有机会,便有她好看的!”
我不想就此事再说什么了,毫无保留投身于爱情的人撞南墙拆南墙,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于是便与她就其他的话题随意闲扯一番,胡撸胡撸她宫里的猫儿雪奴,便告退出来了。
离了青鸾宫,我心里扑簌扑簌的疼。
肌肤如此亲近之人,心却离得那么遥远。这个事实,我无法理解,更不会接受。
我低着头一格一格踩着地上的青石板,理着心里这团疙瘩。
正不防备时突然迎头一声痛喝,惊得我一个哆嗦。
“是哪处的婢子,见了皇后娘娘凤驾竟不回避!”
我急忙退到路边行礼,还好未如以前那般条件反射的抬头,不然更加麻烦。也是笑了,现在但凡有事,先低头就对了。
呵斥我的人走到跟前儿,瞧了一眼我便哈哈直乐:“这近期大肃宫闱,有这么不长眼的就该发配至永巷暴室了。你倒好!直接穿着最低等的制服,想是也没有贬斥的空间了。”
我的眼前只有她们的衣摆和鞋子,我看见一双明黄色金线绣凤的翘头鞋停在前头,我便知确实是皇后,于是急忙赔礼道:“皇宫娘娘仁慈,婢子初来乍到,瞧着地上的青石板居然干净的像是桌面,便看出了神,心里正想着该是中宫皇后治下有方,才会连细微处也如此得体。却没成想,不小心惊了您的凤驾,还请娘娘宽宥。”
“哟,倒是个嘴上抹了雀油的丫头。”
此一句声音极其浑厚,看来皇后娘娘的体重,绝对在苹果之上。
“走吧王内司,抬手不打笑脸人,也是小错,再跟这丫头过不去,怕是有人要诟病本宫苛责下人了。”
被饶过的喜悦还未来得及爬上嘴角,便又听见身旁那王内司尖着嗓子:“哎哟我的娘娘您快看,这婢子腰上带着青鸾宫的玉佩门牌呢!”
她不依不饶:“这得了贵妃娘娘赠玉牌的,貌似只听说过一人呐,那不是尚宫局的典言小大人吗?怎么又在你身上了?”
我心中已然火起,此人果然尖酸刻薄。可只得压着情绪说道:“回内司大人,婢子之前确是七品典言,奈何婢子胸无大志做事粗陋,便被贬去暴室伺候萧娘娘了。”
耳听得皇后冷笑一声:“这身在暴室却可自由走动者,建朝以来你乃第一人。我瞧你走来的方向,像是刚离了青鸾宫,这身上又有宫门玉牌,想是没错了。”
皇后娘娘说话不急不躁,既能稳坐中宫,也必不是无能之人。
我本以为会面临一场暴风疾雨,可是皇后却没再说什么,起驾走了。
只留得我在原处,几欲冒出一身冷汗。
我以为逃过一劫,便开开心心的去膳房小院挑了些好吃的,又与百事通小治闲聊墨迹了一会,才抱着一大篮东西蹦蹦跶跶的往回走。
可是回到暴室大院门口,却发现苏晓姑姑已然等在了那里。
我一笑:“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却没料到姑姑神色颇为严肃:“你方才不是寻我来着?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把篮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想拿个刚搜罗的民间小吃给姑姑。可没来得及动手,她却寒气凛凛的向我走来。
她把背在身后的手放回前面来,手中竟然拿着一根细长的荆条。
我的脑袋轰隆一下子,完了,今日是注定要挨罚吗?
“跪下。”苏姑姑的声音不大,可口气却不得违逆。
我不知道我也有如此的一天,我居然被一个数面之缘的长辈拿住了,人与人之间的感觉真的微妙莫测,说不清楚。
诚然,我毫无反抗便乖乖跪下了。
她走到我身后,我听见荆条划破了清风,然后化成一道霹雳穿过夹袄透了进来。我感觉背上的皮肤燃起了火焰,要烧透衣服熔烬在这苍茫茫的季节里。
时间被拆分了,我从未把一秒钟体会的如此细致,背上重复的笞打与叠加的痛楚,一定使我的身体扭曲成了难看的模样。
我咬紧牙齿来加持我的意志,拼命的忍痛并咽下任何呜咽的可能。一直强忍,忍的我开始头部钝痛。一开始只是双手微微战栗,而现下已经放大到了肩头。
当我收紧全身来抵御下一次抽打之时,我知道我快要跪不住了,可是荆条却在此时戛然停止。
我一放松坐在地上,用双手抱紧了膝盖,像个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姑姑把荆条一扔,依旧冷嗦嗦的问我:“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我的三魂七魄还未归全,只有气无力:“不,不知。”
“两件事。第一,你前阵出逃之事。不仅害得膳房那两个放你出去的佣妇丢了命,而且使得你阿爷上书于左相赔罪。今天便不再瞒你,你也本知你阿爷曾是左相的幕僚,因此离山大营之事,左相本就与你阿爷保证,定护你周全。所以一早便在离山大营的兵卫中安插了死士,若那虎真扑向于你,那些藏在死士袖中的剑弩便会瞬间齐发,救你性命。”
“第二,今日你来两仪殿寻我却不通传,竟与那几欲浑闹御前的贵妃大殿阶下举止亲密,一路同行且至青鸾宫叙话。你可知若皇上知道了,会不会疑你在背后唆使贵妃有如此乖张行为?若其他妃嫔知道了,会不会疑你已经蹚了后宫浑水?宫中处处是眼睛,你若再如此自由行事下去,谁也保不了你。”
我默默听着连番的训斥,一声不吭。
可苏姑姑又温和了下来,半俯下腰,以手掌抚我头顶。她热乎乎的手突然使我泪如雨下,化作珠子咂在地上溅开了花儿。
“我给你带来几套换洗衣服,两床被子,托守卫给你拿进去了。真是三岁定八十,你不记事的时候姑姑还抱过你呢,那个时候你脾气就倔。”
我竟然不好意思看她,也不好意思说话。
“对了,你方才找姑姑是有何事?”
我张了张嘴又把字咽了回去。
她反而轻轻一笑:“那就等想好了,再找姑姑说罢。好啦,姑姑走了。”
她没有嗔怪我不回话的无礼,站起身径直走远了。
我还是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我感觉彼方世界的小菟模糊了,而此方世界的小菟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