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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刀挥出。
这一刀有如狂风怒号,飞卷佛台灯烛与香炉、供水,宛若卷着鲸波鳄浪,汹涌吞噬了宝殿四方。黑衣罗刹见状将手中长剑一旋,以苍龙出水之势瞬时迎上出食刀,手法熟稔,稳稳当当。
兵刃陡一相接,破戒僧便大为诧异:他看这忽而现身的刺客骨架子小,料定不过是位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不想此人却似有一副在血河尸山里经年累月混出来的心胆:殒身不逊,临危不惧。
第八、九、十刀接踵而至!其势几近崩天坼地,金五却依然如数接下,阵脚丝毫不乱。演心出甚么刀,他便于一霎间以同种招式应接。
刀雨骤降,剑影翻飞,少顷三十合已过,纵使两人并未分出高下,演心已眉关紧锁,黑衣罗刹却气定神闲。
“着实厉害。”破戒僧忽地将手中金链一抖收回,双手合十道。“下愚已有多年——未曾见过如此棘手的人物了。”他忽地瞪圆双目,高声喝道,“可惜你的功夫虽高于常人,却依然是个卑鄙之徒!”
见他二人刀来剑去,三娘看得目瞪口呆,经演心一喝终于回过神来。于是她扯着金十八的衣袖问道:“为何…说他是‘卑鄙之徒’?”
金十八气喘吁吁,回她道:“你可知少楼主用的是甚么兵器?”
三娘瞥了一眼黑衣罗刹手中的长剑,道:“不是那玄铁重剑么?”
“不是。”
她又回想起夜里摸去金五寮房时,那少年曾手持七星雁翅刀威吓她,便又答道:“是雁翅刀。”
金十八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三娘好奇地发问。此时金五与江湖第十周旋,无疑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即便是在性命攸关之时还不肯用自己称手的武器,真不知该如何评判那无法以常理看待的少年。
“是敌人。”金十八说。“少楼主的武器就是‘敌人’。”
他一指正与破戒僧旋斗的黑衣罗刹,道。“三小姐且看,他使的招数是否和破戒僧为同一招?”
三娘定睛去看,果真如此。破戒僧演心每出一刀,金五便依样画葫芦地接上一招。说来似乎简单,可但凡接触过些微武学的人皆知其中困难:在未曾见过招式的情况下于一瞬间将对方刀法仿下,且以旗鼓相当的技艺反击回去。
若要以“过目不忘”这词来形容并不恰当,因为金五甚至在破戒僧刀势未施展齐全时已推演出此刀法门全貌,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下越发沉重的刀击!
与江湖第十交锋自然凶险至极,若晚差分毫便会断送性命,黑衣罗刹却算得极准极妙,一剑合一刀,不曾失手。
果真是才思惊世。
三娘的心中无端冒出这个念头。
她听闻过对经卷博闻强识之人,也听说过巧手妙工之人,却不曾见过对武学造诣领会如此深厚之人。寻常武人学“形”,需经年累月才能领会武中之“意”。
可金五却浑不费力,何等功法只消瞧上一眼便能领会通透,更能融会贯通,变幻形貌。若是教那些苦练数十年的宗师看到他如此轻易便将各门秘辛偷师来,恐怕在地下都要睡不安稳了。
“一目师得刀剑意,百家兵刃信手来!”左三娘喃喃道,终是领会了其中意涵。她再瞧着那矫捷的少年身影,不由得心旌摇动。
金五此时正死死盯着破戒僧手中的出食刀。他向来是遇强则强,若对方是江湖第十,便能使出江湖第十的实力;若敌手是天下第一,也能战个平分秋色。金十八说的不错,他并无使惯的兵器。刀、剑、枪、拳、斧、棍,要使哪一种都能使得得心应手。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天下无敌。
此时他感到呼吸紧促、肌肉绷紧,浑身寒毛倒竖。演心出手仅在一瞬间,他也需于刹那看破对方招式动作、意图念想,有时不及看穿,便要凭感觉补完刀法全貌。就好似作画一般,破戒僧还未提笔,金五就需将胭脂水点在花鸟纹图上了。
“…起手知意,见流思源。”
金五心里默念道,同时目中似有惊电攒动。黑衣罗刹持剑锋急驰,一念为一刹那,而他偏要一刹那间动二十念!于是疾缓、枯荣、开阖、寒灼、虚实各路收归一剑,演心若是一刀横来,他便有二十方路子应对。
但见黑影疾飞,戴着鬼面的少年身姿飘颻似舞燕惊鸿,在刀光中闪来避去。大头怪僧两眼灼灼,将出食刀舞得四下震荡,风声松涛怒号。俄顷宝殿木柱折断,燃灯佛像被乱刀烈风崩摧,土泥四溅。
演心忽而仰面大笑:“你在笑。”
明明与其交锋的少年戴着鬼面,这怪僧却笃定他在笑,好不奇怪。黑衣罗刹闻言脚步略而一顿,却依然敏察六路八方,持剑向破戒僧杀去。
演心忽而问他道。“下愚乃江湖第十的‘破戒僧’,与下愚交手,你可曾怕过?”
黑衣罗刹淡然道:“江湖第十,自然是怕的。”话虽如此,他的步伐却丝毫不乱,看不出半点惊惶之意。
“这就对了。”演心嘴角微勾,沉声笑道。“你口上说‘怕’,身与手却毫无怯意,反而跃跃欲试。敌手越高强,你便越是欢欣。”
破戒僧又不禁夸赞道:“智识、胆识俱在,若说你是一位天生的武人也不为过。你眼里藏着金刀铦鋩,血里淌着秋场星霜,下愚只见过一人能与你相当。”
黑衣罗刹道:“…我猜那人已不在人世。”
演心哈哈一笑:“不错。而你也很快要与她一样!”
话音未落,金链繁刀猝然飞出,好似迷重鬼影般将黑衣罗刹累累围起。金五能一刹那动二十念,破戒僧便欲以这数百刀令他念不暇接。
同时法藏寺方丈也大喝一声:“演心,我等五台僧来助你一臂之力!”于是僧众依五法阵,各峰序职、法腊再次排开,转眼间就围起大圣不动明王阵,将黑衣罗刹困在其中。
少林寺住持释法完居不动尊位,为明王“面”相,两掌飞舞似有迦留罗光焰漫起。堂主手持金刚杵,首座持宝棒,后堂握罗索,西堂持金轮,代表明王“四臂”,真意激荡。金五一入阵便觉得浑身刺痛,不禁咬紧牙关闷闷哼了一声,步伐紊乱。
原来不动明王忿威能退魔障,法意能降伏恶鬼。若说此时五台僧是负猛火的明王,金五便是被佛相逼住的罗刹鬼。再加上明王阵外还有千百僧众加持,金五此时不仅是在与破戒僧一人为敌,更是在与千僧交锋!
释法完方丈见他被围困,笑道:“恶业做尽,终得报应。说的便是你们候天楼。”
其余僧人念及固灯与坚净住持惨死,面上不禁也显露出不动使者一般的忿相,纷纷喝道:“此人与杀两位师父的恶鬼亦是同党,又杀害不少善男信女,违理逆意,应受恶报!”“先拿下他,不可让他再轻易得手!”一时间宝殿内喧声鼎沸。
身陷桎梏,黑衣罗刹却平静依然。他冷冷道:“…能不能拿住我,要看你们本事。”
说这迟那时快,他忽而扯住佛前绣着飞天的胜幡,一剑将那绢布斩了,扭成长绳来。但见这少年伸手一牵,将绢绳套在柱梁上,众僧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轻巧跃起、飞身上梁。
金五凌空粗略扫了一眼,大致将僧众布阵记下。他在柱上一踏,竟又飞快落入僧群中。见手持长刀的恶鬼袭来,僧人们不由得大骇,急忙旋身出掌应对。一时间拳脚错乱,法器交织,怒喝声乱作一团。又见那罗刹鬼面的黑衣少年灵巧踏着僧众肩膀、头颅在人海里穿梭,正似惊鸿脱兔般,众僧伸手去抓揽,却怎么也碰不着他衣角。
“站住,黑衣罗刹!”青沟禅院幽流怒喊。候天楼刺客方才害了他师弟幽空,他大悲之下怒从心起,心里打定要拿住这黑衣少年。
“我站住了。”金五踩在禅院住持的秃瓢儿上,冷淡地回他。
幽流早已怒火攻心,上前便是拍出一掌,不想此时黑衣罗刹足尖一点飘忽避开,转又踩在另一人肩上。于是这一掌便实实打在禅院方丈脑壳上,引得老住持头脑昏胀勃然大怒,吼道:“幽流!你两眼甚而要比老朽昏花么!”
转眼间,大殿内混乱不堪。但更要命的是经金五这一撩拨,明王阵已悄然变幻。只听得四下里忽而传来惨叫声:“广德寺僧值,管好本寺弟子!莫要让掌风误伤了其余四台…”“化孤师兄,你为何要用真意袭我?”“诸位快停手收阵,这法阵不对…!”
金五落到佛坛上,众人惊惶慌乱,而他顺手从宝罐里捞了一点先前藏着的梅干百无聊赖地嚼了起来,一对漆黑如深潭的眼眸在鬼面后无甚波澜。
原来他方才有意吸引僧众注意,暗地里引他们变了身法站位,破了不动明王法,布出“天罡棋”中的杀阵来。
人在杀阵中只会自相残杀。如果说方才那明王阵是“佛杀鬼”,此时这天罡棋阵便是“鬼杀佛”。转眼间情势逆转,千僧们本要制服黑衣罗刹,此时却反被利用一把,骨肉相残起来。
五法阵一乱,先前被困住的候天楼刺客纷纷脱出。他们拾起先前兵戈,一呼百应:“助少楼主杀破戒僧!”于是数道黑影蹿出,向僧众乱刀袭去。
见寺中弟子被真意与刀剑伤得鲜血淋漓,长眉朗思目眦尽裂:“黑衣罗刹,你这恶人!竟算计我等!”
金五叼着梅干点头:“不错,我本来就是世上最恶的恶人。”
说完这话,少年突然赶忙把手上宝罐丢开,身子往后一仰,险险避开猝然乍起的刀锋。见到那持刀袭来的人,就算是先前看似从容的他额角也不免渗出些微冷汗。
破戒僧演心一手持着金链,一手握细短出食刀。他土黄衲衣上血迹斑斑,阴沉立于残破佛像前,大有见鬼杀鬼,逢神杀神之势。只听他森然冷笑道:“对付像你这样的恶人,还是需要像下愚这般有过破戒的恶人。”
言罢出食刀摧枯拉朽,锋芒现出,刀刀直斩黑衣罗刹!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刀!”演心暴喝,有如弦崩而山分水绝,风雨狂浇而破昏晓。三刀齐出,金五见状也只得抽剑相抵。他心念星速,转眼间便把三刀招法记下,在演心刀锋未至之时就已将相同刀招送出。
演心却阴森一笑。
黑衣罗刹心下一惊。就在刹那间,他忽而觉得手腕剧震,一阵肝胆欲裂的痛楚猛地自周身涌上!金五眼睫抖颤,终究还是咬着牙抵下出食刀。
“你应是知晓了。”演心平缓对他道,“纵使你神意能仿得了出食刀,身子却不行。下愚用了四十年才能挥出三百刀,即便再怎么才思过人,也绝无一时一刻便能习得出食刀的道理。”破戒僧扫了一眼他周身,忽而问。“你年岁几何?”
金五眉头一皱,沉默片刻,却还是答道:“十四。”
“你十四岁,却已步至寻常人七十岁都未能触及的境地,确是少年英才。”演心叹道。“但可惜还是太年轻,锋芒露得过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刚极必折,慧极易伤,你不论在哪一道上都走不得太远,活不得太长。”
金五往香炉里摸了一把米,胡乱塞进嘴里咬了,又把那重剑用力拄在身前,神色如常道:“我走得远不远、长命还是短命关你何事?我关心的是今日能不能杀你。”
演心笑道:“自然杀不得。”
他两手一伸,竟将金链射向大殿中四柱捆住。那金链似是无穷无尽般,转眼便将柱子绕了好几匝。同时大头怪僧仰天喝道:“诸位师父,破戒僧今日要杀这江湖祸害,失礼了!”
少林寺住持释法完忽地醒悟过来这怪僧要做何事,赶忙唤众弟子道:“各寺弟子从大殿退下!”朗思方丈长眉一抖,袍袖飞舞,怒吼道。“走!都快些走!再晚半分便去作中阴身罢!”
僧众们乱步疾奔,向殿门鱼贯而出。黑衣罗刹眼神一凛,忽而明白了破戒僧要做何事。他目瞪之下瞥见金十八与左三娘仍跪在地上,突然不寒而栗,将刀尖踢起持在手上,闪身向他们二人飞扑而去。
破戒僧大笑,倏地将五指一握。
刹那间木柱纹裂,震耳欲聋的鸣声自耳边响起。金链将支持着大殿的柱子绞断,梁木画顶轰然坠落,木屑灰尘倾泻而下。黯金佛像崩裂,法螺宝伞,铜木瓷玉,法具灯柱皆被翻倒倾轧,转眼间恢宏大殿化为一片废墟。
黑衣罗刹于那一瞬间踢起梁木香案,勉强挡住了落下的房瓦木石。
他用手中重剑支住香案,一抬眼便看见灰头土脸的金十八和左三娘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金十八拍一把面具上的尘灰,喘了口气说:“少楼主,你也忒菜了。打个江湖第十都这么费劲。”
黑衣罗刹隔着鬼面瞪他,骂道:“你行你去!”
其实金十八倒不是真心笑金五。金十八先前接过出食刀,仅是四刀便能让他感到恐怖至极,几要魂飞魄散,金五却强硬接了三十刀,还在千僧布下的阵法间周旋,已是极为不易。
此时烟尘翻飞,看不清殿内景象。四下死寂一片,不知僧众和刺客们是否都出了殿逃到了外头。金五松了剑,费力地站起身来,又向左三娘瞪去一眼:“她怎么在这里?”
听他声音严冷,三娘不由得浑身一颤,细声细气道:“我…我好奇,便想来瞧你们平日是怎么杀人的。”
金五不怒反笑,只是他这是皮笑肉不笑,话中满是冷嘲热讽之意:“那你便慢慢瞧,瞧进阴府里了我也管不着。”
尽管未露出面容,三娘却觉得那张狰狞的罗刹面具似是也在阴冷讥笑着自己。
见他依然一副对自己爱理不理的模样,三娘心中不禁又酸又怒,道:“你又有甚么用?有金十八护住我便够了,你出来便是添乱。”
黑衣罗刹嫌麻烦地瞪她,冷冷道。“是谁添谁的乱?”又转头对金十八道,“八哥,借你的偃月刀一用。”
金十八将偃月刀抱在怀里,抬头望他。“少楼主,这可是我吃饭的宝贝……”
金五喝道:“你是要吃饭还是要命!”伸手便来抢他的刀。
此时他手里的剑用来支香案,已无兵戈迎战,若再不拾把刀来,恐怕他们三人皆要命丧于此。
刺客不舍地将刀递给他,却仍不住贫嘴:“食,天也。若不给我吃饭,这命不要也罢。”
正胡言乱语着,金十八忽而发现黑衣罗刹浑身一震,接刀的手立时僵住了。
金十八不解地唤道:“少楼主?”
金五却一动不动,气喘声渐急。金十八去碰他,却摸得一手猩红鲜血。这时他与左三娘两人方才惊觉有甚么物事扎在金五胸口,寒光锃亮,分明是一截刀锋!
烟尘散定,一个人影阴恻恻地立在破房烂瓦间。只见此人一手持链,一手握刀,正是破戒僧演心。
演心手中握着一支细长出食刀,刀柄极长,刀身却极短。而这把刀——此时正深深刺入了金五胸口。
方才烟尘弥漫,无人发现这丑陋怪僧悄然而至。金五也顾着和他们言谈,一时疏忽,竟被他在背后一刀得手。
三娘吓得花容失色,唤道:“金五!”
演心松了刀,黑衣罗刹当即软瘫下来。金十八赶忙去扶他,却觉得衣襟湿滑一片,原来破戒僧不止出一刀,而是三五刀并作一处,因而此伤极深,血流淅沥不止。见此伤势,就算是见惯了死伤的金十八心里也是寒凉一片。
破戒僧演心颔首合十道:“阿弥陀佛。下愚早已说过…”
他睁开冥宁的小眼,对倒下的黑衣罗刹虔心道:“…你活不得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