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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荐神仙饼,菖蒲富贵花。
廊下榻几檀案,几笼兽炭不声不响地驱散了猎猎寒气,依约便要将这隆冬盛雪烘化了。
裴瑶卮裹着狐皮毯歪在榻上,翻了好一会儿书,直说饿了,织风便去小厨房取了几碟点心出来,给她填肚子。
萧还见有点心,也凑了过来,不想打眼一看,却立时耷拉下了脸色。
“啧……我说,这神仙富贵饼,你从小吃到大、从秋天吃到冬天,还没吃够啊?”他挨在她榻沿儿边上坐了下来,“你就不怕日久天长,生了腻烦?”
裴瑶卮嫌他遮了自己眼前的光亮,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偏这人半点眼力见儿没有,不说挪个位子,反而来抢她手里的书。
“哎呀,这阴沉沉的天色,看什么书,再伤了眼睛!”
她呵呵一笑,倒也没同他掰扯,索性一时撂下书,坐正了身子与他说话。
捡起半块饼来,她道:“既是真心喜欢,又怎会腻烦?”
“这你就不懂了吧!”萧还笑道:“正是为着喜欢,故此一时的热情上了头,便如醉酒一般,再怎么纵容都不过分,恨不得时时刻刻常相见。”
“但只要是热情,便总有冷却的一日,这大热大冷,到时回过头来再看,说不得,便会觉得之前那般疯魔热爱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尔尔。”
真到了那等田地,实则,却是伤了这份喜欢的。
听着萧还的话,她脸上一时疑惑,一时清明,反复看了他两眼,挑眉轻笑道:“有话直说,犯不着借此讽彼。”
萧还从她手里撕了一小块饼子扔到嘴里,委委屈屈地看着她:“你看你,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担心什么?”
萧还叹了口气,“担心你同三哥往来得过于密切——担心你对他的期望,太高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追随敬慕的兄长,一个是他自小相识的挚友,原本,他两个配成了一双,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欢喜的人了,只是……
“你一早说自己心如磐石,宁张艳帜,不嫁萧郎,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就与我三哥这样好啦?”萧还有点发愁:“我三哥呀,好是顶好的人,可这风月行检之上……我都说不出为他遮掩的话来!蘅蘅呀,你对他这份心思转移之快,我看着实在害怕,更怕这热情来去如风,难以久长啊……”
裴瑶卮转了转眼珠子,嘟囔道:“我是心如磐石,架不住愚公能移山么……”
萧还没听清:“你说什么呢?”
她转头冲他展颜一笑:“说你特别好,都这时日了,还惦记着我,为我担心!”
一提这话,萧还脸色一滞,索性将书扣在脸上,一头栽在榻上。
秋日里,天子下了册岐王世子妃诏,婚期便定在岁末,如今眼见大礼之期一日近似一日,可岐王府中的安排布置,却怎么都入不了准世子妃的眼。
世子殿下都快愁死了。
“你别跟我提这个!”清朗的声音被书卷闷着,无精打采的,“我就没伺候过比她还难缠的主儿!眼看正日子就要到了,我是哪哪都不如那姑奶奶的意!再这么下去,索性她也别挑了,直接换个新郎官比什么都强!”
“嗯。”裴瑶卮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从绣星手里接过新煎好的茶,拢在手里暖着,“明日我就去告诉那姑奶奶,她是你伺候过最难缠的主儿,让她别挑三拣四了,索性换个如意顺心的新郎官,也好过两厢不耐烦!”
萧还蹭地坐了起来。
“呵,姑奶奶,”他陪着笑,扯了扯裴瑶卮的袖子,“好姑奶奶,您是我真姑奶奶!小的求您,千万别嚼这个舌头,小的还想多活些时日呢!”
裴瑶卮白了他一眼,“没这胆子,就少放这个狠话,饶出来这份儿唇舌,不如来求求我的指点?”
萧还一愣,又听她得意道:“怜怜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可比你知道!”
世子殿下开悟了,一时间,围着她身边直喊小祖宗。
裴瑶卮满意了,叫织风将东西取来,推到萧还面前,“今年我做的神仙富贵饼,就这最后一份儿了,你帮我带给你三哥呀?”
她说这话时,双眼似雨后的夜幕,澄澄的含着星。
眼前是一方白玉缠金丝圆匣,个中花样也是精致至极。萧还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牙根儿直泛酸。
裴瑶卮见此,作势神色一收,他便忙道:“诶诶,别动气,别动气嘛!我帮,我帮还不成嘛!”
“这就对了!”她在萧还肩上轻轻一拍,“你叫我如意了,我便叫怜怜如意,怜怜这一如意,到头来还不是你如意?划算得很咧!”
——那年,她便是这般连哄带威胁的,让萧还将那最后一份神仙富贵饼拿去送给了萧邃。
她也有小心思,总想着最后一份,多少也算是个福根,正好合着这个名字,愿他富贵寿考,如意安康。
“我不会。”
从回忆中抽头退步,裴瑶卮的语气冷淡了许多。
萧邃侧目看了她一眼,半晌,竟道:“无妨。”
“我教你。”
随即,便在裴瑶卮震惊的目光中,流利顺畅地将神仙富贵饼的做法给她讲了一遍。
待他说完,屋子里一时没了声响。
看她不说话,他便问:“没记住?”
裴瑶卮眨了眨眼,满脸难以置信,直愣愣地问:“你怎么会懂得这些?”
萧邃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裴瑶卮觉得,他大概是不会告诉自己了,正想着说些什么带过这个话题,忽听他没头没脑地说道:“年幼时,有一回,先帝东巡归来,正逢母后的千秋节。”
“母后素好书画,那时,先帝便亲手为母后画了一幅《莽原图》,以贺生辰之喜。当夜,母后回到长秋宫,便哭了。”
裴瑶卮心头微动。
莽原,原是李太后故里所在、先帝东巡的必经之地。千秋芳诞,能得天子夫君这般用心的赠礼,原该高兴啊……
萧邃接着说道:“母后说,旧年她出入宫时,侍奉在德孝皇后身边,德孝皇后喜读诗书,案前的书卷,竟有六七成,都是先帝亲笔誊抄,供其翻阅的。”
“彼时,母后羡慕德孝皇后与先帝的鹣鲽情深,更惊讶于皇室天家,竟真会有那般的意切爱浓。她说,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也有这样的一天,能等来这样的福气。”
裴瑶卮听得有些失神。
是啊,她想,这样的夫妻情分,谁能不羡慕,谁能不动容。
她转眼看着他的侧颜,深邃,俊朗,沉郁之下,似乎总有那么多深深浅浅的不可说。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唇边依稀晕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说:“那时候,我就想,以后我心上的人,她喜欢什么,我也要亲手为她做。”
手中一颤,她险些跌了茶盏。
这一场旧事的回忆,他难不成,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么?
震惊与狐疑如霹雳般轰隆而至,她深深吐息了两回,努力厘清个中的因果,末了,强自一笑道:“这么说来,殿下的心上人,竟是您自己么?”
萧遂默然一笑,垂首不语。
裴瑶卮这样问,原想听他如何回答——哪怕是不咸不淡地反驳一句也是好的,可却到底什么都没等来。
心头那点子春风吹又生的希望,霎时萎靡了下去。她想了想,哼笑道:“我虽不会做这神仙富贵饼,但旧时却也曾翻过《山家清供》,隐约还记得这名字的来历——”
“‘术荐神仙饼,菖蒲富贵花。’只是,这菖蒲与石菖蒲本是两样东西,富贵神仙,说来,也不过一场谬误罢了。”
她低眸遮下一抹荒凉,却不知这谬误二字,评的究竟是什么。
轻尘随温怜走了一路,直到岔路口方才分道。独觞看着轻尘离去的背影,颇为担忧地同温怜问道:“娘娘,您将潘拟的事告诉了这丫头,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这连日来,独觞也看得出,楚王妃十分喜欢身边这个叫轻尘的小丫头。只是,潘拟帮着周人劫持楚王妃之事,楚王妃那头既然并未对这丫头言及,想来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倒是自家主子,就这么将此件大事捅给了这个小丫头,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儿……
温怜轻哼一声,转头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难不成,我还为潘拟周全去?”
独觞却道:“话虽如此,但是……这丫头的性子,伶俐是伶俐,就怕不是个稳当的,她若是不动声色也便罢了,倘或她当真忠心为主子,再一冲动,私下里有何作为,无端给楚王妃惹了祸,该如何是好?”
温怜脚步微停,别有深意地看了独觞一眼。
独觞领回到她这个眼神的意思,不觉一怔。
温怜随口笑道:“你也太小瞧那丫头了。再者说,就算是真出了什么乱子,但凡她当真是一心为了她主子,自然有我呢。”
“您的意思是……”
自小相伴的主仆,话不必说尽,彼此便已有了默契。
半晌,独觞点点头:“您放心,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