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心隔肚皮(三)

十七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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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方散不久,月上中天,已是午夜。

    “不是很本事吗?”

    潘整踞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青玉佩,语气疏疏散散的,朝着面前恭谨而立的女子问去。

    潘拟低垂着头,默默咬紧了嘴唇。

    潘整不经意抬眸瞭了她一眼,又道:“联手外人掳劫楚王妃的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如今见了正主,倒脚软嘴笨,吓成了这副德行?”

    当日,她着了周国那两人的道,被迷昏在道观之中,醒来时,看见的却是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此事,闻讯而来的潘整,他那时望着自己的那记笑容……潘拟此刻回忆起来,还是禁不住狠狠一抖。

    她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做小伏低,“是妹妹无用,让哥哥失望了。”

    “呵,失望……”潘整勾了勾唇角,身子骨一松,懒怠怠地靠在枕头上。

    他望着潘拟,“这失望一次也就罢了,若是再二再三,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可明白?”

    话音落地,潘拟只听得一声脆响,定睛看去,便见自己眼前的地面上,适才还珍而重之呆在他手里的青玉佩,此间已然碎成了几瓣。

    她强稳了稳心神,重重闭了下眼睛。

    “是,妹妹不敢不明白。”她有些急促,有些恳切,生怕他不信似的表着决心:“今日只是一时紧张,妹妹回去定当好生准备,不敢辜负哥哥与父亲母亲的期望。”

    潘整眼风一转,轻飘飘地从她身上移开了。

    侍女典霈搀扶着自家姑娘,走出去许久,眼见离潘整的院子远了些,这才握着她的手,紧张地问道:“姑娘没事吧?”

    月光低下,潘拟扶在一棵老树边上,重重吐息了好些回,好不容易才安稳了些。

    她齿间忿忿地颤了颤,眼里合着恨与怕,冷冷一哼,“能有什么事,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做小伏低,半点由不得自己。

    典霈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这会儿也是心疼,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宽慰道:“姑娘宽宽心,总会柳暗花明的!”

    柳暗花明……呵,潘拟听着这几个字,却觉得又痛又苦。

    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身边,典霈忧道:“倒是今日宴上,楚王妃那几句话……奴婢听着,真是胆战心惊!”

    闻言,潘拟亦不自觉地攥了把手里的帕子。

    是啊,潘整也就罢了,这些年都是这么如履薄冰地走过来的,不差这一回两回的心惊胆战。倒是那个相蘅,她说的那些话,显然,就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会不会……”念头一起,潘拟登时猛烈摇了摇头,“不,不可能!当日在观中,我只趁夜去看过她那么一眼,那时候她药劲儿还没过,尚在昏迷之中,如何会见过我!”

    可典霈心里却有一丝疑惑。

    楚王妃之事时,跟着潘拟回观中的,是另一个丫鬟叶儿,不是她,是以许多事,她也只能猜测。

    “不是说……当时周国那两人,是迷晕了观中大半的人,方才偷偷将楚王妃带走的吗?”她小心问道:“奴婢想着,会不会是他们临走之前……出过什么岔子?”

    “不可能!”潘拟想也未想,脱口便是反驳,可冷静下来,她却也犯起了含糊:“……可能吗?”

    此事上,典霈无法断言,可想着楚王妃那些话……

    “姑娘,您想想叶儿,她被楚王妃吓得,如今十日里有八日都萎靡不振,连连梦魇,那楚王妃……”典霈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认真嘱咐:“绝不能小觑啊!”

    潘拟眉头紧锁,抬头看着明朗的月,也像看着一团乌黑的云。

    侍从陈荀从外间进来,见潘整一直坐在那里,姿势都没怎么换过,眉间褪了笑意,氤氲着沉沉满满的情绪。

    他近前递了杯茶,缓声问道:“世子不安心?”

    潘整看了他一眼,复又收回目光。

    他问:“今日宴上,你看着楚王对潘拟的态度,可有一丝一毫的意思?”

    “一面而已,且是人多眼杂之境,也看不出什么深浅来。”陈荀劝道:“您别担心,凭三姑娘那副面皮,不愁在楚王府没有来日。”

    潘整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那丫头,也就是那张脸像她姐姐……”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楚王若是以貌取人之辈,那他待像极了裴后的相蘅,又怎么会这般在乎?”

    一听这话,陈荀笑了,“世子这便是糊涂话了!”他道:“相妃是楚王从皇上那里抢来的,如今楚王夫妇越是和睦,皇上看在眼里,自然越是气怒。便是为着碍皇上的眼,楚王待王妃,面上也总会好一些的。”

    果真是这样吗?

    潘整回忆着宴席之上,那两人间一眉一目的交流,心里总有些不安。

    “得稳住了楚王。”他蓦地一闭眼,搭在膝头的手掌攥紧了权,沉声道:“一定得稳住了楚王,只要他不插手,咏川的十万兵马,相韬便争不过父亲。”

    “您放心。”陈荀虑道:“积阳郡公的一贯秉性,说好听点是与世无争,说难听了,那就是个胆小怕事之人,这么多年,相氏手里的权柄一点一点消下去,也不见他何时站出来争过。”

    潘整摇头,眼中含了一道寒锋,“呵,积阳郡公怕事是一回事,可再怕事的臣子,也架不住天子的有意抬举。”

    想到这个,他捏了捏眼角,总觉得稀罕:“说来也奇怪,自从相家两女,一个和亲、一个嫁入楚王府后,皇上提拔相氏的意图也凉了一段时间,怎么如今竟又重起了这份儿心思……”

    陈荀却觉得,此事不难理解。

    “贤妃受宠,世子婴又一向是皇上看重之人,更何况皇上疼宠业成公主,更甚于自己亲生的奉阳公主,如今业成公主许了公子垚,虽说是德妃弄巧成拙的缘故,但说不准此事之后,皇上也动了以业成公主这门婚事,笼络相氏的心思。”

    “再者了,皇上如今虽急着提拔新人,但新人到底是新人,哪够格同咱们潘氏较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着意宽劝道:“皇上用相氏,可见其手下无人,叫属下说,世子更该放心才是。”

    潘整沉吟片刻,低低道:“但愿如此……”

    去华馆中,裴瑶卮才罢了沐浴,身上水雾未尽,正待回寝阁中休息,却被萧邃出声,唤到了书房中。

    “都这个时辰了,殿下还不沐浴休息么?”她作势打了个哈欠,“这人情世故应对了一晚上,我可是累得不行了!”

    书案上铺着的不知是什么,萧邃目不转睛地看着,倒还能分出些精力来问她:“帮着奚楚暮劫走你的,是潘拟?”

    裴瑶卮妄图打量他的神色,却一无所获,只得轻挑眉目,轻轻应了一声。

    萧邃点了下头,半晌未曾言语。

    裴瑶卮原本攒了一肚子的话刺他,但临出口,却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可取’的话,心里蓦地一软,便又全咽了下去。

    想了想,她叹了口气,“罢了!”

    她这一叹,倒将萧邃的注意给叹了过来。他抬首朝她看去,问道:“什么‘罢了’?”

    面前的女子裹着一袭素白软缎制的浴衣,长发披散,眼睫上似都还坠着水珠,芙蓉如面,生生叹出了一抹风露清愁。

    “不为难你了。”她幽幽自怜道:“这一口窝囊气,我自己憋着,用不着你给我出了。”

    萧邃有点意外。

    片刻,他玩味道:“怎么忽然善解人意起来了?”

    “唉!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她说着,一记眼风朝他飞去,噙着悠悠浅笑道:“这话我自己说也就罢了,倘若我非要追究,而殿下却不愿意追究,到时我岂非更没脸?”

    闻言,他唇边的笑意明显了起来。

    裴瑶卮想着适才宴上,他有意为温怜说话,警醒潘整的事,心里正琢磨着如何起个话头,同他探一探潘整此番过来的目的,这时,却忽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轻轻道了句:“过来。”

    她一愣,裹了裹衣衫,慢步走到他身边。

    萧邃起身将位子让给她,裴瑶卮也不扭捏,入座垂眸,往书案上一看,不由诧然。

    “舆图?”

    萧邃点头,“给你一炷香时间,且看你能瞧出什么门道来。”

    这是一幅大梁中部,以南都长治为核心的舆图。图上除了一应的山川城池之外,还标注着各地布防、驻军、势力派系的详细情况,裴瑶卮光是从惊讶里回过神来,便用了好一会儿,她瞠目看向已在一边落座的萧邃,声音微哑:“……你让我,看这个?”

    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裴瑶卮倒吸了一口气。

    他给自己看这个……如若这舆图上的一笔一划皆是货真价实的,那他这,岂不就是……变相允准自己参政的意思吗?

    她心里一百个不信,狐疑着试探道:“楚王殿下,您这不是逗着我玩儿呢吧?”

    “夜深人静不睡觉,我拿这事儿逗你玩?”萧邃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带着点嫌弃,“我是有多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