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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婴第一次见到裴瑶卮,是在晏平元年。
岁暮,大雪,夕阳,梅香潜长秋。
他第一日跟在萧逐身边当差,出入内宫,还是紧张谨慎的。一进长秋,远远的,就见一女子合着银狐大氅站在红梅树下,一时红白交辉,如云如仙。
直到天子近前,唤了声‘瑶卮’,相婴方才反应过来,这,便是艳名倾世,搅动萧氏皇族换了番天地的当朝皇后。
大梁开国,出过数位裴姓皇后,然而毋庸置疑,仁懿裴皇后,便是这其中名声最差的一位。
萧逐握着她的手,埋怨她受凉吹风,不爱惜身子,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殿里。相婴站在殿外卫从时,便看着庭中的梅树想,这位皇后,怎会是妲己妺喜一般的人呢?
不多时,孙持方传话,将他唤进了内殿。暖阁之中,帝后二人并肩坐在罗汉榻上,皇后娘娘穿着红衣,时不时与皇上说笑两句,似乎连岁月都跟着从容起来。
萧逐将他引见给裴瑶卮,口中道:“喏,这位便是贤妃胞弟,积阳郡公府上的世子相婴,你总张罗着要见见,今日朕给你带来了。”
相婴恭立在前,行过礼后,只顾低着头,不敢丝毫行差踏错。
“你便是悯黛的弟弟?”
她的声音极是好听,在这数九寒天里,如同一股缓缓流淌的温泉,闻之,只觉滋养而舒适。相婴恭恭敬敬地答了句是,随之便听她道:“这要是在宫外,该叫你唤我一声姐姐的!”
那一瞬,相婴恍惚之间,差点便要脱口如她所愿。
裴瑶卮说罢,已然起身朝他走来,到了近前,亲自将手里正在摆弄的点心匣子往他面前一递,笑说刚琢磨出来的新点心,请他尝个鲜,权当见面礼了。
相婴愣住了,脑中空白了一片,只顾想着:原来,天下盛传的权诈妖后,竟是这样的。
回过神来,他有些慌张,有些惊愣,连连后退两步,抱拳直道:微臣不敢。
皇后娘娘一阵轻笑,不容拒绝地将那两掌大小,摆满了点心的白玉镶红宝匣子塞到了他怀里。
她回头与萧逐耳语两句,随后与相婴笑道:“你可要好好得长,若是过两年没长歪,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一家人呢!”
那年他十四岁,以将门贵子之身,充为羽林卫。后来又因着皇后娘娘有意招为业成公主之婿的缘故,愈发得皇帝看重,特意带在身边,亲自栽培,一晃便是三年。
直到,晏平四年末,长秋崩逝。
相悯黛出居玉泽宫后,相婴便也找了个由头,自请离宫,为先皇后守陵。萧逐留过他一回,最后还是应允了。
再后来,便是如今。
独坐在隐园里,眼前的荒芜,似乎正与那年长秋宫里的红梅傲雪渐次重合,他默默念了声相蘅,想到那个可能,心里不禁又惊,又喜,又怕。
若有一线希望,他自是希望皇后娘娘能有这个机会,重活一世。然而她现在的身份,却又是相婴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
他还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其中之一便是,如若这鸠占鹊巢是真,那真正的相蘅,又去哪了?
她会有回来的一日吗?
她……又会有再度离开的一天吗?
自从相婴失态地从自己这里离开后,裴瑶卮这几日便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连着往东苑跑了好几趟,却始终不见相婴人影。问洗竹,那丫头只道主子朝中事忙,一连数日都是早出晚归,恐不得见。
可裴瑶卮却总觉得,相婴这是在有意躲着自己。
“姑娘,那头迎春花开了,奴婢去给您摘两枝过来可好?”
这日,她照旧在九思斋扑了个空,出门索性便往南苑去,一路上都怏怏的,妧芷跟在一旁,总想提提她的兴致,远远地见了迎春坛,便激动地指给她看。
裴瑶卮一日不见相婴,心里便都忐忑着,生怕他是发现什么端倪了。但她自己不快,却也不愿让身边人跟着提心吊胆,看妧芷那般担心的样子,便强颜与她笑道:“好好的花,才抽枝发芽,摘它做什么?”
妧芷小脸才要一垮,便听她继续道:“咱们过去看也是一样的。”
妧芷欢喜地一拍手,两人才走到迎春坛前,脚步尚未站停,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
裴瑶卮心头一动。
转身看去,便见一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身武夫打扮,生得却是俊秀,仔细看去,还有那么几分眼熟,说话间,正朝她们这边走来。
“对着木石倒有怜惜之心,怎么换了有血有肉的人,反倒成了蛇蝎心肠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语气却是平平,倒有些漫不经心之感。裴瑶卮一皱眉,心里对他的身份刚有两分猜测,身边的妧芷已然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道了声,见过二公子。
唔,还真是他——左夫人所出的长子,相垚。
她福身行了一礼,嘴上道:“二哥这是才从军中回来?”
相垚闻言,似是有些意外,心里生出些兴趣,“我适才的话,你没听清?”
裴瑶卮心说,听清了,就是不爱搭理你。
“二哥的话,我听清了。”她淡笑道:“只是我非二哥话中之人,自是不会自作多情地对号入座。”
与相婴从羽林卫入仕不同,相垚则是十岁出头便进了真正的三军大营,这些年并不常回家,与相蘅之间,平素也没多少往来。只是,就算再少过从,他对相蘅的性情也多少有些了解。
她从不是一个爱占口头锋芒的性子。
心道一句女大十八变,相垚哼笑一声,问:“盈怀远嫁之事、母亲被责,发病而死之事,桩桩件件都与你有关。难道都是冤枉你?是以我的话,你大可对号入座,绝非自作多情。”
“二哥误会了。”她徐徐道:“我的意思是,我对木石并不多怀怜惜之心,能挂在枝头多看两日,自是比握在手里瞬息枯萎得好。至于对人……我是蛇蝎心肠,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之心,全在对方。”
相垚玩味地打量了她片刻,含笑近前。
“这么会说话呢?”他说着,笑容又大了些,跟着唤来随行丫鬟,吩咐道:“四姑娘对兄长不顺,罚跪于迎春坛下思过,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笑意不减,刚要说话,这时妧芷却先忍不住了:“二公子!我家姑娘现在也是正经的嫡女了!不是您想法就能罚的!就算不看我家夫人的脸面,您也掂量掂量楚王殿下是不是您惹得起的!”
裴瑶卮都快愁死了。
这丫头,就是学不乖。
相垚呵笑一声,佯作意外道:“哟,那楚王殿下压我?”
他是上惯战场的人,只要有心,随便一个语气动作,都能叫人品出杀气来,妧芷见他分明笑着,可这会儿,自己却因他这句话,莫名打了个寒颤。
旋即,他便啧了一声,对着裴瑶卮,轻声道了一句:“呵,这不是还没嫁呢么!”
裴瑶卮不欲与他冲突,只道:“二哥的教训,小妹敬领。丫鬟不知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说罢,径自拎起衣摆便跪了下来。
妧芷一脸不忍,还要说话,也被她拽着,一起跪了下来。
相垚笑了一声,俯身在她耳边道:“你要真有这个福气,坐稳了楚王妃的位子之后,再回来同兄长算账也不算晚。”
说罢,他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又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丫鬟,赏了妧芷十记耳光。
是夜,寝阁中,妧芷捂着脸涕泪涟涟,妧序取了药膏来,刚要给她涂,便被裴瑶卮抢走了差事。
“你呀,不挨顿打,我看你是不长记性!”她装作恶狠狠的模样,一边给妧芷上药,一边说道:“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嘴欠!都是以前给你惯的!你为我的心我能不知道?但一味地顶撞,有哪回得着好果子吃了?”
妧芷一个劲儿地只是苦,也不答话,见她这样说,所有抱怨西苑的话便更不敢说了。
倒是妧序从旁劝道:“二公子今次回京是为奔丧,说不准要待多久。好在姑娘同楚王殿下的婚事是母后皇太后下过旨的,可不必守孝延后。眼下婚期将近,姑娘,再遇到二公子,好歹忍忍,没得再生出风波,耽误了终身大事便不值得了!”
裴瑶卮想着白日里的光景,不由呵笑一声,心道,就怕是井水非要犯河水,是祸躲不过。
西苑中,相垚才从礼行楼见过父亲回来,大丫鬟存渔便来回禀,说是洗竹一早去迎春坛传了世子的话,眼下已免了四姑娘的罚跪,送她回去了。
“世子的话?”相垚忖度片刻,哼笑道:“真有意思,多时不见,长初倒护起四丫头来了……”
“还有一件事,公子,”存渔忧心忡忡,“您带回来的斑斓蛙少了一只,奴婢已分派小厮满府里寻去了,现在还没消息!”
相垚一听,脸色微变,“怎么会少了一只?”
存渔摇头,道:“那十只斑斓蛙到了奴婢手里,奴婢便叫婆子送到钱老头那儿去了,那时还是好好的,谁料婆子回来便说走这一路,到了钱老头那儿才发现少了一只。都不知是何时丢的!”
相垚沉着脸,“再加人手去找!人命关天,那东西身上带着剧毒,常日喂的药,只能保二十四个时辰无碍,过了这一两日,谁叫他咬上一口,都得立时归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