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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语气略显轻蔑,寨主却不觉冒犯,只是微偏过视线,细细打量对方拢在衣袖里的手。然其只露出些许指尖,寨主难以看得真切。
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怎么?寨主觉得无言以对?”沈昭又冷冷地开口,她被关在此处两三日,心中怎无怨怼?只是眼见清风寨境况如此,不愿血流成河罢了。
寨主自不敢再沉默,便略显无奈地道:“沈公子这般贵客,我亦不敢久留。”
“不敢久留啊……”沈昭挑眉看了他一眼,语气里仍带着些许冷意,“既然不敢,何不让我离去?我留在此处,恐怕于你清风寨并无益处。”
听闻此言,寨主却是沉思了片刻,忽然叹息般地道:“公子年纪轻轻,身处贼营却心无所惧,定然是身份尊贵以致颇有底气。遇上公子,恐怕是我们清风寨难得的机缘,所以迟迟不愿公子离去。”
“依寨主之意——”沈昭的脸色顿时一沉,“若我不给清风寨机缘,便要长留于此么?”
“清风寨虽不杀无辜之人,然终究过刀上舔血的日子。我们也许留不住公子,但却可为生存之道赌上一把。”寨主的神色依然很温和,眼神却渐渐冷厉,“清风寨的境况公子应当知晓,皆是生活所迫之人。”
沈昭听闻,不免想起了二爷的态度,当即挑眉笑道:“寨主想赌?恐怕寨中兄弟未必与你同心。”
“此事便不劳烦公子费心——”寨主不咸不淡地说道,却不知想起何事,语气又是一顿,不由得皱起了眉,“沈公子言下之意……”
沈昭的神情略显严肃,沉着语气问,“寨主当真以为清风寨造了如此杀孽,还有出路可走?”
此言虽然诛心,但确实直指清风寨之现状。
他们一直想摆脱以劫杀商队为生的日子,然他们身上所背负之罪责却难以消磨,一旦为人所用便会任人宰割。即便真有人愿意予他们生存之道,日后所为也定将受制于人,否则,他们又怎会迟迟不与州城官府合作?
寨主对此心知肚明,又如何能自欺欺人,便只沉默了几息,极其无奈地道:“我自知罪孽深重,绝无逃脱之机,能苟活于此已是不易。可孩子们却是无辜的,何必与我们同受逃亡之苦?”
听得此言,沈昭脸上却露出了然之意,“二爷莫非未将我之意转达于寨主?”
寨主不免想起行为古怪的二爷,眉头皱得更深,“不知公子是何意?”
沈昭便不紧不慢地道:“若寨主可助我一臂之力,我会将小二爷带走,使他读书进学,科举入仕。”
“当真!”寨主闻言神情大变,顿时激动起来。
“绝不食言!”沈昭说得斩钉截铁。
寨主忍不住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既有如此之事,老二怎不与我明说?!元宝一向天资聪颖,若真可科举入仕,便是青云之道啊,他竟瞒着我!”
沈昭见此,不免若有所思——
二爷已从中做了抉择,若她今日不与寨主明言,或许她明日仍可安然离开清风寨。只是谋算之事便不可成。
过了许久,寨主终于平复心绪,又问道:“不知公子需要我清风寨做什么?”
沈昭却笑了笑,“此事……寨主大可询问二爷。”话落,她又慢悠悠地起身,“若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寨主自不会阻拦,他眼下只想与二爷商议元宝进学之事。
沈昭不知他们谈话内容为何,总之翌日一早便只见到怒气冲冲、前来质问地二爷。
“你与寨主说了何事?”二爷沉着脸。
彼时沈昭正在凝眸沉思,听闻此言,只淡淡地道:“清风寨一向听命于寨主,既然二爷不同意我所求,便只得求助于他了。”
“你明知道——”二爷怒不可遏,话语却戛然而止,“你如此行事分明是离间我等。”
“离间你们?”沈昭闻言冷冷一笑,神色略显轻蔑,“清风寨并无我所求,何必行如此手段?二爷如此优柔寡断,恐难成大气!幸而寨中自有决断之人。”
“若我真如此行事,岂不为自私自利之人?”二爷的脸色极为难看,“届时寨中兄弟如何看我?”
沈昭却像是听见荒唐之言,略带讽意地说道:“莫非在二爷眼中,旁人的态度或是你的颜面,比小二爷的前途更重要?”
二爷沉默不语。
寨主亦同他言及此事,寨中兄弟相依为命多年,自是希望元宝更有前途。而此事乃元宝之机缘,旁人又怎会心生怨怼?可他却难以跨过心中那道坎。
沈昭复又说道:“二爷许是忘了,清风寨拦不住我。如今仍在此,实乃于心不忍,欲留机缘罢了。”
二爷的脸色更沉。
寨主之言犹在耳畔——仅凭清风寨或许真拦不住对方,只因这位沈公子亦是习武之人,且身手更为难得,便是寨主也不足对方十之二三。二爷自是不愿信,寨主出身军武,拳脚功夫了得,怎会不及一弱冠少年?更何况,寨中亦有不少兵卒。
此刻再闻此言,又察觉其语气中的信誓旦旦,他不免犹疑起来。
过了片刻,二爷才沉声说道:“寨中的晚生后辈并不止元宝一人,沈公子既可送他一阵风,何不助其余人一臂之力?我清风寨甘愿俯首听命,以报公子之恩!”
沈昭听闻不免失笑,“不知二爷把我当作何人了?我并非圣贤,仅有恻隐之心罢了。且小二爷若想科举入仕,必然另有身份。届时于律法之上,便与二爷断绝父子关系。”
二爷听闻,脸色亦略显苍白,他沉默了片刻,“若可跟在公子身侧,总胜于流落山野。”
“跟在我身侧,便是出生入死了。”沈昭神色冷淡,“二爷又怎知他们甘愿?”
“出生入死?!”二爷不免一怔,顿时想起了他身侧的部曲,“公子便无别的法子?”
沈昭略微思索了一下,微叹道:“以战乱遗孤入慈幼局……我亦会出资教养,然同样与清风寨断绝关系,此后前路各凭机缘。”
二爷思索了良久,然后站起来,朝沈昭一揖到底,“公子之谋算,我清风寨定全力配合。”
话罢,他便匆匆离去。
沈昭却难得心生忧虑,犹豫不决。
倒是松雪得知两人已谈妥,心中顿时舒坦起来,原先觉得枯败的竹林,无甚意趣的怪石,亦看得十分顺眼。如今已无人看守,她自可随意观赏四周之风景。
“婢子怎觉得公子似乎并不开心?”松雪转悠一圈后,发觉沈昭仍站在窗前,不免讶异,“事情不是已谈妥么?”
“我也许做错了一件事。”沈昭微蹙着眉,语气略显低沉。
松雪听闻,顿时瞪大了眼,自家姐儿何尝有过这般丧气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反驳起来,“公子怎会做错事?”
沈昭见她如此神态,忍不住笑了,又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话虽如此——”松雪摇头晃脑,语气极其自然,“然婢子不信公子会犯错。因为您总是三思而后行。”
沈昭不置可否。
松雪见此,便只得说道:“公子不如说与婢子听,以便一观是非。”
沈昭便将她应下清风寨所求之事告知于她。
松雪听闻,当即惊诧起来,“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如此岂是救人一命?这般仁善之举,怎会是错事?”
“哪会这般简单?”沈昭摇了摇头,“使他们与清风寨断绝关系——若日后并未搏得锦绣前程,甚至穷困潦倒,该如何?若他们得知亲眷之身世而心生怨怼,该如何?又或是被人发觉此事而受到官府追缉,又该如何?”
“然此事,并非由公子之责。”松雪皱着眉。
沈昭淡淡一笑,“我既带他们离开此地,便要护其周全,怎会不是我之责?”
“安危或可护。然路却在他们脚下,便由他们所选。”松雪沉着眉眼,“公子只是让他们有更多的选择。”
说着,松雪又叹息了一声,似是想起了过往岁月,“公子乃有德之人,欲救人于水火,然世上之事怎可尽善尽美?世人多为生活所迫,而公子却让他们自己选择,已是天大的恩赐。”
沈昭闻言,不免陷入沉思,良久后才笑道:“是我所思过于狭隘。”
松雪摇摇头,“实乃公子过于良善。”
沈昭却喟然一叹,“非是我过于良善,实乃世道艰难。这天底下有多少清风寨,而我又救得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