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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地处富饶江南,手掌天下盐事,两淮盐政官邸修缮的极大,前头是御史、主薄等官员们办公的衙门,后头是内眷生活起居的住所,斐玉主仆便在其中的几间客房住下了。
身处他乡,到底不便,斐玉除一日一次为林海扶脉外,其他时间只端坐客房内一遍遍擦拭着首阳剑,三番两次有林家仆从奉命前来探望,都被胡二秉出面打发了。
直到第三日清晨,斐玉这才出门,试图抒发愈发焦躁的心绪。
他一人沿着客房外地庭院青石子小径踱步,此时朝露未晒,晨雾靡靡,他随性漫步,一路走过兰畹、柳堤、东廊、烟波亭等构思巧妙、建构清俊的亭台楼榭,至一片波光粼粼的浚治池边,有一个二层八角小亭,上书“慎独”二字,是为慎独亭。
斐玉遥遥看见,决定登亭一观。
慎独亭以纯木修葺,又临池观水,木阶上覆了一层潮潮的湿气,有些地方还长了青苔,若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因湿滑不稳而跌倒。
斐玉稳稳当当地一步步踏上去,不急不缓,很快到了二层,他身依亭柱,以手扶栏,眺而远望,才看到这片浚治池与南官河、仪扬河相通,远处即是雍容大气的塔湾行宫与威严高耸的天旻塔。
天旻塔创建于隋代,屡兴屡废,且数易其名,至本朝尚不得显赫,直到先帝晚年笃行佛道,欲颁内帑修葺天旻塔,为天下祈福。时任江宁织造、苏州织造倡议以两淮盐商捐资报效,才得以不以皇帝内帑便可大加修缮并扩建天旻塔庙。
至此,天旻塔一跃成众塔之塔,众寺之寺,名僧辈出,臻于鼎盛。
斐玉遥遥看着朝阳从塔后缓缓升起,心却渐渐蒙上阴翳。
他闭上眼,脑中勾勒出近五年里的皇权迭更、两淮动荡、朝政大事、官员升贬,所有的人与事连成一线,从帝京起,至金陵、至淮扬、至姑苏。
待睁眼时,斐玉已拿定了注意,他正要直身往出口走去,忽然听到亭下传来几声低语。
“你当真看到那人往这里来了?”一婉转女声疑道。
“奶奶还不信我吗?”回答的是一个声音沙哑猥琐的男人,他淫/笑两声,又道:“还是奶奶怀疑我的本事?”
“行了行了,我一上去就知道是不是了。”那女子似乎对男人又厌恶,又忌惮,不敢说什么,反而斥道:“花琥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我开路?”
又有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懦懦称是。
斐玉把几人的对话听在耳里,不由皱起了眉头。
因常年锻体,他的五觉比常人更为敏锐,这三人绝对想不到这些话已被自己听见,暗处的阴谋还未织罗,便被发现。
斐玉无心牵扯进林家的后院官司,他以手撑栏,腰一拧,便翻身直接从慎独亭二层跳下,如轻盈的燕雀翩然落地。
他挑了相反的一条路,巧妙地避开了那个被称为“奶奶”的女子。
主母贾氏已去,林府内眷里还有谁能称为奶奶,不过是林海的几房妾室姨奶奶罢了。
斐玉摇摇头,慢慢往前走着。
不多时,又迎面看到一行人急急地走来,领头的正是林家小姐林黛玉,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虽做了妇女打扮,面容却贞贤宛若处/子的姑嬷。
黛玉神情有些焦灼,见到斐玉只一人在此,她环顾四周,不见他人后,却似松了口气。
“难得您今日有兴致。”黛玉向斐玉行礼,笑道:“我听林管事说,明日爹爹便会醒来了,届时还要向您致谢呢。”
斐玉颔首,他看一眼四散开守着路口的林家仆从,直言道:“小姐为何而来?”
黛玉眨了眨眼睛,看向一旁躬身的姑嬷,轻声道:“公子见谅,其实是琼玖姑姑有要事想向您说,琼玖姑姑本是伺候黛玉娘亲的,如今是我身边的管事姑姑。”
那姑嬷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与斐玉道:“问公子的安,奴婢琼玖,是先夫人陪嫁,公子幼时在林家时,曾照料过公子两三日。”
斐玉看向她,明白这个叫琼玖的是未嫁自梳了,淡淡道:“你果然对先夫人一片忠心,我倒是不曾料到,还能再见故人。”
琼玖听了这话,一直不卑不亢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两分惊愕。
连黛玉也是满眼疑惑。
“琼玖姑姑难道忘了吗,我却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当初正是您与林管事的妻子相峙,你来我往地很是唱了台莫成替主的好戏。”
听到这,琼玖的脸彻底白了。
这说的,不就是当初老太太派林谷家的把长孙送走,奶奶要自己前去阻拦的事吗?
她竟没想到,十七年前的事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要知道,那时候他还未满周岁!
原本极其笃定的琼玖一时间心乱如麻。
到底是贾氏最得力的陪嫁,琼玖心虽乱了,脸上却还能强撑着不叫黛玉看出实情,她强笑道:“公子这样说,就是折煞我了,奴婢此生已无其他的念想,只要小姐好好的,我便放心了,为此哪怕是刀山火海,奴婢也愿意闯一闯。”
“今日不为别的,正是想问公子,方才是否遇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
斐玉自然摇头。
琼玖见了,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她虽面貌平平,却最得贾氏宠爱,自然是因为她的眼力、手段皆为一流,且又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时候能借势压人,什么时候只能乖巧服软。
短短数日,她已判断出,如今的斐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孱弱无依的婴孩了,亦不是那些她曾见过的,鄙夷的,被大家主母打压着长大,唯唯诺诺、一事无成的普通庶子。
此刻她虽恨,为何斐玉没有彻底被毒死,反而如鱼入海,有了充裕的成长时间与广阔天地,而最终成鲲成鹏?
如今为了小姐黛玉,她却只能曲膝低头,彻底臣服。
“公子高洁,想必不曾听过大家族里的龌龊之事,奴婢斗胆,本来此事是林家家丑,可公子身份特殊,便是因此不愉,也改变不了天定的血缘,这件事又与公子您的生母息息相关,今日奴婢哀求小姐,匆匆赶来,也是害怕公子听了谗言,心中埋了刺。”
“姑姑!”黛玉睁大了眼睛,不能置信的看向埋着头跪在地上的琼玖,明亮清澈的双眸染上了一薄薄的怒意:“这话该是你说的吗?若早知道是这样,我必不会听你——”
“黛玉。”斐玉低低打断黛玉怒极的斥责,眯眼道:“且听这位琼玖姑姑到底要说什么罢。”
黛玉生气,是因为琼玖口中的事,一是没有与自己提前告之,二是这事本就不该由她这个仆从当面锣对面鼓的说出来,不仅是对林家不敬,更是对斐玉的不尊,可忽然听到斐玉第一次这样喊自己的乳名,先是一怔,尔后一股羞涩喜悦之情让她忍不住红了耳朵。
要知道,她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可她却受了弟弟、母亲相继病逝、父亲缠绵病榻的连番打击,好不容易有了一见就心生亲近的大哥哥,对方却一直冷淡以对,自己拘于此,也只能“公子、公子”的疏远的称呼。
可现在,他的态度却渐渐有些软化了。
黛玉心中怦然,不禁幻想斐玉是不是愿意留在林家,做父亲的儿子、自己的哥哥了。
斐玉却不知道自己一句因顾忌黛玉情绪起伏太大,而影响她娇弱病体的安抚,竟会让敏感多思的黛玉想这么多,他盯着琼玖,等着看这忠心耿耿的奴仆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密事要说。
“公子明鉴,此事在奴婢心中沉埋了近二十年,今日说出,实在是怕那起子小人会以此做局,陷公子于不义。”琼玖抬头看了看面上仍带着薄怒的黛玉,幽幽叹息,缓缓讲述起上一辈的往事。
这是一个后宅里常见的故事。
当初林海嫡妻贾氏久不怀孕,被书房伺笔婢子浣纱钻了空子,浣纱怀孕后,贾氏抬举了身边陪嫁,琼玖同期的一个一等丫鬟做了妾室,是为陈氏。
此事本是寻常,可斐玉被送离林家后,琼玖无意间发现,浣纱虽然难产*屏蔽的关键字*,可陈氏却与浣纱家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仅如此,陈氏还与贾氏娘家——京城贾家有书信来往。
琼玖证据不足,有因此事牵扯到了主子娘家,不好告诉贾氏,只能暗中提防,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贾氏嫡子病逝、贾氏亦亡故,这中间或多或少都有陈氏,或者说,有京城贾家的影子。
而到今日,她听说陈氏行踪鬼祟,正巧斐玉又往慎独亭去了,担心出事,这才急急忙忙地赶来。
斐玉早已听不下去,他见黛玉已是摇摇欲坠中惨白着一张脸,心里亦起了薄怒,冷斥道:
“这等事,你若当真忠心于主,自然应该早早的与先夫人说出实情,便是顾忌,为何不与林大人说?当真不是你一味蛰伏,以求一鸣惊人,让主子重视,满足弄权之欲?”
琼玖呆住了。
斐玉又与黛玉说:“世间许多事,本来很简单,只是人心各异,才将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我问你,若黛玉你发现了有人偷偷窃取你心爱的珠宝首饰,你会如何?”
黛玉一呆,倒没了心思多想,怔怔道:“当然是向爹爹、娘亲告状,他们会给黛玉做主的!”
“是了。”斐玉颔首,他看向琼玖,温文俊雅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讥讽:“五岁稚童都明白的事情,你却瞒了二十年,你当真以为,在黛玉面前把这事说出来,就能让她疏远母家,全心全意的信任于你?”
琼玖面色空白,眼露不信,眼底却深藏了恐慌。
正在此时,忽然林谷匆匆跑来,他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高喊:“小姐,少爷,老爷醒啦——此时正吵着要起来找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