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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潇走出地牢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手里有一方巾帕,正一寸寸拭过刀刃,被血污染的刀重归雪亮,白净的帕子却斑驳了殷红。
林校尉走在他前面两步,只觉得如有芒刺在背,大气也不敢出。
地牢里的活口已经变成了死人。
林校尉自然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却是头一回真切意识到死是一种解脱。
三个时辰,顾潇在那人身上落了三百刀,从皮到骨,挑筋断脉,把一个高大男人活剖成皮包骨头,这期间他一直重复一个问题,那人也只重复着一个答案。
“三年前,是他给我灌了疯药,把我丢进泣血窟,化成灰我都认得这个人……我问他奉谁的命谁的事,他说……‘奉宫主之命,行端王之事’。”顾潇擦净了惊鸿刀上最后一滴血,抬头看向林校尉的背影,“林大人,您执掌刑讯多年,人已经被折磨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假话了吧?”
林校尉没回头,背后的寒意却一股股地窜动,他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是的。”
“既然他没说假话,那就是真的了……”顾潇顿了顿,“端王楚琰,勾结葬魂宫,害死我师父……对不对?”
“对、对!”
顾潇嘴角动了动:“为什么呢?我们师徒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端王自秦公案后就不问朝政,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林校尉强笑一下:“端王本该前途无量,却因为勾结秦鹤白意图谋逆,从此前程尽毁,表面上没有动作,正因为他暗中意难平。”
顾潇定定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还刀入鞘,竟然还微微笑了出来,赞同道:“好一个意难平……说得,对啊。”
林校尉心中一口大石终于落地,他放慢了脚步等顾潇追上来并肩而行,直到一个岔路口,两人才分道扬镳。
顾潇脸上的微笑,在他背影完全消失于转角后,才慢慢消失在嘴角,喃喃道:“对极了。”
他在萧瑟秋风中转身,扬起飞尘。
日头出云,楚尧用过了早饭,头一次没等师父抄着木棍来撵,乖巧自觉地上了梅花桩开始练功,摇摇晃晃地在高低错落的桩子上起落来去,等到汗水将衣发都浸湿,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冷不丁被一根糖葫芦戳下梅花桩。
“阿尧,下盘不稳,还得苦练呀。”顾潇笑吟吟地把他接住,手里的糖葫芦就塞到楚尧嘴里。小少年下意识舔了一口裹在外面的糖衣,甜滋滋的味道充斥口腔,他眨了眨眼睛,像只啃到肉骨头的小狗。
顾潇把他放下来,蹲在地上望了望天,啧啧叹道:“稀奇,太阳没从西边出,丸子也会上桩啊!”
楚尧一句“谢谢”被活生生憋了回去,愤愤咬了一口糖山楂,凑活着嚼吧嚼吧吃下肚去。
他咽下一口糖葫芦,仰着小脸看顾潇:“师父,你心情不好吗?”
顾潇挑了挑眉:“嗯?”
“你看起来,像要哭了一样。”楚尧一手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眼角,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安慰人,可惜他从小就被娇养,终究不得其法,只好把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凑到顾潇嘴边,学着他平时哄自己的模样,“师父你吃一口,甜的。”
顾潇看了他片刻,就着楚尧那只手,张开嘴吭哧吭哧一路咬下去,眨眼间一根糖葫芦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签子,而他吐出一口气,十几颗山楂籽在沙地上落得整整齐齐。
“嗯,可甜了。”
“……”
楚尧举着竹签,又看看地上的山楂籽,一时间目瞪口呆,连哭都忘了。
顾潇看着他的呆样,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这么一笑,楚尧终于回过神,嘴巴扁了扁,倒是出乎意料地没哭,反手将竹签子掷了出去,正中一根梅花桩,虽然入木极浅摇摇晃晃,好歹是没掉下去。
“准头不错。”顾潇赞了一句,戳了戳他的包子脸,“我吃了你的糖葫芦,怎么不哭?”
“是我请你吃的。”楚尧吸了吸鼻子,又用手去摸他嘴角,“你笑了就好。”
“……阿尧,你不愧是我亲传弟子。”
“嗯?”
“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油嘴滑舌,等长大了怎么得了?”顾潇捏着他的脸,“还好你哄的是师父我,要是小姑娘,怕是媳妇都拐来了。”
楚尧被他耳提面命恶补了整整三年坊间小话本,白糖馅儿都换成了蛋黄芯子,闻言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要媳妇,她们管钱还凶!”
顾潇打趣他:“不要媳妇?那你要什么?”
楚尧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要师父!”
顾潇一怔,继而拍着腿大笑:“一根糖葫芦就要我卖身,把师父看得太廉价了吧?”
楚尧被他活生生笑红了一张小圆脸。
顾潇这一天哪儿都没去,用上了十足耐心陪着楚尧在演武场里练功,从心法、步法、刀法、武决四方面考较他的功底,一点点掰烂揉碎地给他讲解纠正,言传加上身教,不厌其烦,叫楚尧想偷懒都不好意思。
他只是在休息间隙里像条死狗般瘫在地上,抬眼看顾潇,有气无力:“师父,我们就不能日后慢慢来吗?”
顾潇喝了一口水:“今日事今日毕,哪有那么多日后可提可等?”
楚尧继续抗议:“我还小……”
“你会长大的。”顿了顿,顾潇道,“很快。”
楚尧趴在地上不肯起来:“那你先去教珣哥哥呀!他已经长大了!”
“他……早已不用我教了。”
楚尧还小,听不出他话里的用意深长,只是回想起昨夜那场毫无悬念的切磋,支起脖子道:“那就让珣哥哥保护我好了!”
顾潇想把他拽起来的动作顿了顿:“阿尧。”
楚尧听到他声音转冷,愣了一下,再也不敢耍赖,一骨碌爬了起来,顾潇的手掌落在他头上,却不是抚摸,而是静静停留。
他怔然道:“师……父?”
“世上伤人伤己的事情太多,没人能永远保护你,除了你自己。”顾潇的声音很轻,“人心易变,所以别太相信别人,对人遇事都多想想,知道吗?”
楚尧觉得他这话有些没来由的悲意,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能下意识地点头,乖乖捡起木刀上桩子。
顾潇看了眼黄昏天色,转身正好瞧见长廊下默然伫立的人影,烟水色绣花斗篷上衬得一张脸更显苍白,就连胭脂还掩不住疲态。
“卑职见过王妃。”
静王妃收回落在楚尧身上的目光,深深看了顾潇一眼,道:“从来没有人敢对阿尧说这些。”
顾潇早知她来了,适才那些话自然也不只是说给楚尧听,闻言微微一笑:“王妃视阿尧为心头肉掌中宝,自然不愿意拿这些腌臜事污他耳目,只是如今事到临头,他也总不能做一辈子天真无邪的孩子。”
静王妃摇了摇头:“我不告诉他,不仅是因为这个。”
顾潇抬眼,就听见她继续道:“无知者无罪,他只有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才有活路。”
演武场向来是顾潇跟楚尧的私地,王妃爱子心切,早已下令除了自己和王爷,任何人不得擅闯此地,顾潇也在周围布下自己可信之人,如今算是有了个能好好谈话的一亩三分地。
顾潇将静王妃这句话仔细品味了片刻,从中尝出了一丝苦涩味道。
他斟酌了一下,道:“王妃多虑,王爷是成大事的人,阿尧更是福份深厚。”
“功亏一篑者自古有之,福厚缘浅者多不胜数,有的时候机关算尽,还得看老天的心情。”静王妃勾了勾嘴角,却看不出多少笑模样,“王爷今日一早把我叫去,让我留守府中打点内务,近日风波多生,就少些外出。”
顾潇心里明白,静王虽然不因玉宁公主之事迁怒王妃,到底也会生出隔阂,如此做法已经是看在他们夫妻之情上最稳妥的处置。
静王妃见他不说话,也只是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北边风大,我差人送点衣物热汤过来。”
她说完便走了,只留下烟水色的背影沉在顾潇眼底,像迷雾里潺潺流过的一条小溪,并不清澈,却悄然流转过山隘拐角,滋润于草木土石。
一阵风吹过来,顾潇的脸色顷刻变了变。
子时三刻至,万籁人声绝。
永昌巷曾经是条乞丐巷子,里面的屋宅年久失修,住了不少无家可归的乞儿,可惜去年一场走水引发大火,人虽然逃出大半,到底还是出现了死伤,从此就有流言说此地闹鬼,哪怕白天行人路过此处也会下意识地绕道,即使不信鬼神,也不打算去染一身晦气。
然而顾潇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他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双腿夹住一根摇摇欲坠的屋檐横梁,人就像只壁虎紧紧贴在阴影里,野猫在破败的墙头来去,老鼠于脏污的垃圾堆里乱窜,蜘蛛已经结出天罗地网,而他没惊动任何一只生灵,就连冷风从破碎的门窗灌入,也只是吹落了他身上的微尘。
林校尉就是随着这阵风一起进入屋子里,他进门之后先吹燃了火折子,如豆火光已勉强够他视物,屋中一切都在墙上映出投影,林校尉又捡起几颗石子投向哥哥死角,陆续传来清脆的击打声。
他这才松了口气,站在了一根柱子后面,既不会暴露自己,又能遮掩火光不被外面的人察觉。
顾潇皱了皱眉,他是如约来与阮非誉见面,却没想到先等来了林校尉,观对方的情况似乎也是在等人。
心念一转,顾潇将呼吸放到最轻,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第三个人终于进入这里。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正合时令的秋衣棉鞋,样子普通到了极点,可是当他开口,顾潇的瞳孔便是一缩!
那人说的虽然是官话,却有些北地口音,他对林校尉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大人,‘胡塔尔’将军派属下前来送信!”
胡塔尔,北蛮部落大将军,也是蛮族王室中人,乃下任大汗角逐要者之一,为人暴戾贪婪,用兵阴狠毒辣,曾率军与北疆边军交战,险些犯下屠城大罪,幸亏被边关军民誓死守住了国门。
然而胡塔尔奉命常驻北疆边界,大楚武将无不对此人万分上心,眼看两国正在筹备和谈,他怎么会派人来给林校尉送信?
顾潇屏住呼吸,一动也未动。
林校尉接过那张羊皮纸,在火折子上面熏烤之后细细观阅,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好!将军既然有此诚意,我必尽快通知王爷,定于两日之内与你回信!”
说话间,他将羊皮纸谨慎地收在怀中,又道:“一路行来,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大人放心,一切顺利。”那人道:“北蛮前锋军已改装为商队和护卫随和谈使团出发,不日就将抵达惊寒关,届时城门大开必能抢占先机,待边关战事一起……”
林校尉冷冷一笑:“待战事一起,王爷必不失约,在天京翻覆风云!”
那人问道:“将军让属下带话,问王爷有几分把握?”
“皇帝现在有心无力,皇子之中掌有兵权者唯有王爷与诚王,待战事一起,王爷便联合众人力推诚王率军出京镇守边关,届时京中内虚,只要能控制住皇室,何愁大事不能成?”
“端王如今虽无兵符在手,可他与武将关系甚密,也不能轻忽!”
“放心,王爷可是为端王准备了一把好刀,随时会要他的命……”
“……”
顾潇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连呼吸也未乱一拍,只有一双眼睛冷如刀锋。
下方两人也知道长话短说的道理,迅速将双方情报交流之后,留了下次联络的时间地点,便准备离开此地。
顾潇终于动了。
林校尉走在前面,小心将门推开半扇,确定了外面无人,便抬手示意身后之人先行一步,却迟迟不见那人上前,反而有一阵风吹了进来,又携着淡淡的血腥味席卷而出。
他的手在半空中一顿,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向门外飞射出去,像一道离弦的箭。
林校尉的动作很快,他这一口气跃出三丈许,脚还没站稳,已经迫不及待地回头去看那屋里的情况。
门口空无一人,他的身体却猝然撞上一道肉墙。
消失的人再次出现在林校尉面前,两眼圆睁,死死盯着他。
林校尉刀口舔血数载,自然看得出这个人已经死了,颈上极细的刀口一线入肉,身体还有余温。
然而死人怎么会动?
林校尉这个念头刚起,一股大力就透过这死人躯体打在他身上,没有站稳的脚步陡然离地,他跟这具尸体一起被打回了身后那间破屋,力度和角度都算得精准,一死一活两个人滚倒在地,没碰到门扉边框或者翻倒杂物发出异响。
林校尉刚把压在身上的死人推开,就有冰冷刀尖探入口中。
“多说一句话,便割了你的舌头。”
顾潇一脚踏在他腹部,林校尉瞳孔紧缩,奈何口中有刀刃,说话也含糊不清:“你……顾……啊!”
力道下沉压迫丹田,剧痛瞬时传开,林校尉浑身一颤,刀刃把他的嘴唇豁开一条口子,顿时满嘴流血。
这惨叫短促低哑,他也不敢再发第二声,因为刀刃离口之后,已经对准了他的一只眼睛。
平生屠了多少性命,都不如这一刻生死千钧的恐惧,林校尉不是没想过反抗,然而顾潇出手太快猝不及防,他在惊鸿刀面前失了先机,就是丢了活路。
林校尉努力压住自己的语气不要太狼狈:“顾潇,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大人为何在此,我便为何在此。”顾潇微微一笑,“若非如此,怎么知道王爷所图如此之大?然而站得如此之高,就不怕摔得更惨吗?”
林校尉见到他,心里就凉了半截,知道刚才一番密谈怕是都被这人听了过去,现在狡辩否认已是徒劳,只好变了口气:“你既然知道是王爷的命令,就该知道要怎么做才是!现在你这般做法,莫非是要对王爷忘恩负义不成?”
“林大人说得有理,我当然知道……”顾潇目光微垂,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忘尔等与赫连御勾结害我师长殒命之恩,负你们假作好人误我祸水东引认贼为恩之义?”
林校尉浑身一震,刀尖险些碰到了他的眼珠。
“当年事,今日情,顾潇都洗耳恭听大人一句句说明,绝不敢插嘴半句,只不过……”他微微俯身,刀刃缓缓偏移落在林校尉的手上,“大人若再巧言欺瞒一字,在下便切大人一截骨头,就从手指开始……人生有多少块骨,大人今夜可有兴趣细细数清?”
“你——你这狗贼!为虎作伥,犯上作乱,该被千刀万剐……啊!”
这声惨叫刚出口就被一块发霉的烂木头压回嘴里,地上多了一小截血淋淋的指尖。
顾潇拿开那块木头,淡淡道:“第一块。”
林校尉这些年不知道对多少人用过酷刑,却还是头一回遭到刑讯,十指连心,他疼得浑身发抖,死死看着顾潇:“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们……”
“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刀刃下移落在第二截指节上,顾潇声音转寒,“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一个字也别漏,否则……”
林校尉倒也硬气,忍着剧痛道:“否则你能怎么样?”
顾潇偏头躲过一口带血的唾沫,竟然还笑了笑:“林大人好骨气好忠心,我是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堂堂南儒,难道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吗?”
林校尉的脸色瞬间一变!
顾潇头也不回,淡淡道:“阮大人,您请我来是要凭台搭戏、借刀杀人,现在戏已看罢,人肉已在刀俎下,您要是再不现身,在下可就没有留活口的耐心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门扉就再度被推开。
林校尉费力地支起上半身,越过顾潇肩头看去,只见那是个看似瘦弱的中年男人,眉目儒雅气度清寒,一身深色的锦纹文士袍笼在身上并没被骨肉撑起来,只像搭在枯槁的树干上。
这无意是个不起眼的人,可是林校尉见了他,却比见到顾潇突然发难还要惊惧,仿佛见到了鬼!
阮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