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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蝉衣召集了自己带来的谢家弟子,连同太上宫的十四人在内,整合成了近五十人的队伍。她清点了人数,一个不少,眉头不见松懈,反而更凝重了些。
其中有个叫“谢璋”的男子,算是谢无衣的远房族弟,也是谢家弟子里打头的人,一直帮着薛蝉衣拿捏事务,见她脸上犯了难,又想起这两日来的种种,便开口问道:“蝉衣,可是有什么不妥?”
薛蝉衣问道:“璋叔,寺里现在还剩多少人?”
谢璋沉声道:“适才那番动静太大,众人都奔赴过去,眼下留守寺内的恐怕不足半数,怎么了?”
薛蝉衣心里莫名发慌,却不敢再把人手分散,道了一句“跟我来”,就疾步奔向了后院。
后院临近后门,是香积厨、柴房等杂务所在,因近日大会紧要,门外还有武僧不分昼夜轮班值守看守。等到薛蝉衣带人赶到此处,远远就看见灯火通明,院子里有几个僧人和厨工或站或坐,只是没人说话,静默如石像。
她人没走近,就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这香气吸入鼻腔,大脑就忽然一沉。薛蝉衣脚下一顿,好在被谢璋一掌拍在肩头,险险回过神,警示道:“众人小心,有迷香!”
说话间,她已掐住赤雪练一端,提气屏息上前,谢璋与一名太上宫弟子对视一眼护其左右,其他人三三散开守住各处,能各自为阵,又能相互照应。
薛蝉衣的心狂跳起来,又因迷香不敢说话,只好一脚踢飞了地上石子砸在墙上,却没惊动院里任何一个人。
那名太上宫弟子道号“玄英”,乃是端衡道长的徒弟,武功不弱,心思更细致。窥得此景,他眼睛一眯,径自上前推了推其中一名僧人,只见那胖乎乎的和尚竟然被他轻轻一推便五体投地,再也没有爬起。
薛蝉衣脸色一变,她蹲下一看,只见这人虽然双目圆睁却瞳孔涣散,脉搏气息全无,分明已经死了。
她抖着手摸了几下,在其后脑摸到了一枚钉子,再转头看其他人,俱都把院中人放平检查,无一活口,死因相同。
谢璋面色难看,他目光瞥见了紧闭的后门,快步过去用手指在门闩上一抹,随即抽开了门闩。
两具尸体倒在门边,那是死不瞑目的武僧,咽喉、心口都见了红,他再出门一看,院墙外还倒着几具武僧尸体,可见下手之人的狠毒。
山风骤然席卷,吹散了院里萦绕的香气,玄英这才开口道:“尸体还是热的,凶手刚走不久。”
“武僧身上除了致命伤外没有其他伤痕,手中长棍都还紧握……下手的要么是轻功卓绝让他们来不及反抗,要么就干脆是熟人不曾防备。”谢璋眯了眯眼,“门闩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尸体旁边有半枚沾血脚印,脚尖朝内,是进了寺。”
玄英站起身,目光扫视一圈院子,向旁走了几步取下挂在檐下的一只灯笼,那香气正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蜡烛里被混了迷香,燃烧后就会慢慢扩散,一直处在这院的人很难发现,等察觉异常就已经来不及了。”玄英弃了灯笼,“这些人都是被铁钉刺入要害,虽毙命却因拿捏得当不致大量失血,可见下手之人精于此道。”
门里门外两场杀戮几乎同时发生,却都在无声无息中结束,杀人者里应外合踩着鲜血入了寺门,只留下门外院中十几名渐渐冷硬的尸身。
薛蝉衣浑身发寒,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厉声道:“葬魂宫声东击西、趁虚而入,快通知各院人士警惕外敌!”
众人心头俱是一凛,在这料峭寒风里突觉毛骨悚然,然而不等他们动作,就见一道流光窜上夜空,炸开一朵幽蓝烟花!
“那个方向是……”薛蝉衣瞳孔一缩,“众人速往演武场!”
“不可!”谢璋出言打断,“蝉衣,烟花在演武场炸开,必定引得寺内留守之人均赶往过去,倘若那里被设下埋伏,岂不是一网打尽?”
“谢大侠所言有理,薛姑娘,我等过去见机行事,正好与玄素师兄他们会合;你们速往寺外寻众位同道,他们那边恐怕也出了变故,谨防有诈不可深入,让他们尽快回援,免得被截前断后!”玄英当机立断,带上太上宫弟子便冲出后院,转眼就不见踪影。
事急从权,薛蝉衣一咬牙,喝道:“走!”
此时左厢房内,谢离被寒风一激,刚升起的困意登时被吹散。
院中除了他,就只有七个太上宫弟子,四人隐于暗处,两人正紧张地来回踱步,谢离怎么也睡不着了,手不安分地在刀上逡巡。
因着寺里出了事,薛蝉衣不由分说就取了把合手刀刃替换了他的木刀。此时谢离的手指落在冰冷刀锋上,脑子里还在出神,指腹不小心就被割开了一条口子。
刺痛让他回过神来,谢离看着刀上那一线薄薄血色,心头蓦地一惊。就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大力拍门,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有人吗?出事了,葬魂宫杀手潜入寺内,快随我前往迎敌!”
院里的人先是一惊,一名弟子停下踱步悄然翻身上了屋顶,瞥见门外确实是两个和尚提灯叩门,低头朝他们打了个手势。
大家都松了口气,唯有谢离眉头紧锁,跟着剩下那名弟子一同上前开门。临到门前,眼看门闩就要被抽开,谢离突然面色一变,手中还没回鞘的刀已经刺出,如一页纸张从木门缝隙间漏了出去,却骤然染上血色!
他人小身矮,这一刀刻意抬高了手,恰恰捅进门外僧人的腹部,门未打开,血顺着门缝漏了进来。
屋里所有人都怔住了。
生平第一次杀人,谢离浑身都发颤,险些握不住刀,心里却升起一股热意,转眼间流淌过四肢百骸。
就在刚才开门一刹,谢离嗅到了一丝暗香,那味道并不浓,却让他头脑一沉,赶紧咬住舌尖清醒过来,下意识就出了手。
然而这只是开始。
站在屋顶上的那名弟子还没对这变故作出反应,就被一支箭矢穿过胸膛,顿时翻滚下来,连吭声都来不及,便不甘地咽了气。
谢离身边的弟子脸色一变,一手推开谢离,同时拔剑出鞘,在木门被强行破开的刹那一剑迎上。
一剑抵住一棍,对方力沉势大,压得剑刃向下弯折。好在能被端清点中出来参会之人都非泛泛,但见这名弟子手腕翻转,长剑猛然向下一划,人也顺势翻转,将这棍子拨开,同时屈腿一抻踢在对方胸膛上,将其逼退三步!
与此同时,烟花炸开,院中人抬头看见那幽蓝之色流散夜空,心头俱是一惊。谢离死死盯着门口那一站一躺两个人影,躺下的人是他适才所杀,站着的也是名高大僧人,却满脸戾气,伸手拍去适才被印上胸膛的鞋印。
风声呼啸,隐约有什么动静,护住谢离的那名弟子立刻将手放在背后一摇,示意暗处的四名同门不要轻举妄动,目光冷冷看向那人:“你非寺内僧人,究竟是何人?”
说话间,他一只手落在谢离肩膀上,指尖重重一按,谢离蓦地一惊,下意识地去看他,却连神情都没看清,就见对方又提剑上去了。
棍与剑再度相交,那伪装成僧人的高大男子武风走刚猛之道,这名太上宫弟子却是走轻灵剑路,走了几回合便知难以在短时间内分出高下。见此情形,谢离一咬牙,持刀冲了上去,他身量矮力气小,对阵这样的敌手并不占便宜,然而脚下踏着被叶浮生精心指导月余的“沾衣步”,虽然有些慌,好在步法早因勤学苦练而有条不紊,手上再以刀招辅攻,牵制了这男子一息之机。
眼中窥得破绽,那名太上宫弟子一剑刺入其空门,鲜血迸溅刹那更不容对方喘息,抬手搓掌成刀,不顾被棍子打中手臂,重重切在其咽喉上,生生将喉骨打断!
男子喉间发出“咯咯”两声怪响,双目圆睁,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颓然跪地。
谢离茫然地站在原地,那名弟子皱着眉用剑割开那人衣衫,在其胸膛上看到了一朵般若花刺青。
“葬魂宫!”这名弟子眼睛一眯,耳边一动听得动静,晓得是外面伏兵察觉生变也朝院子袭来了。
如果他们进来,那么这院子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危急关头,根本不容人瞻前顾后。眼见墙头黑影闪现,一身道袍的太上宫弟子弯腰抱起谢离,二话不说飞身跃上屋顶。
谢离心里陡然凉了半截,刚才被箭矢射死的人还躺在院子里,现在主动上了屋顶岂不是把自己当成了活靶子?
这个念头刚起,他就见到怀抱自己的人向下方隐蔽处一摇头,立刻明白过来——有了明面上的靶子,才能保下暗藏的其他四人。
“少庄主,等会儿我叫你跑,你一定要跑,把自己藏起来……”
低语在耳边响起,谢离瞪大了眼,就看见箭矢破空而至扎入血肉之躯,但闻闷哼一声,血腥气充斥着鼻翼。
然而抱着他的人唇边已经见血,脚下却半点停顿也没有,于屋脊上重重一踏,翻身跃了下去,浑然不顾背后箭矢因为这番动作插得更深,只抱着他拼尽全力逃跑,把本来打算进入院子的杀手都引入后面小密林中。
谢离被他紧紧抱着,握着刀的手还在发颤,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跟着叶浮生来问禅山的这一路他就不停想象自己将会遇到什么磨难、又该怎么应对,后来发生的种种变故更让他心惊胆战,到了现在大祸临头,他依然是没想明白。
仿佛又回到断水山庄倾覆那天,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失去一切。
天意多弄人,就是让每一次的苦难都来得猝不及防又不容拒绝。
周遭光线昏暗,他渐渐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血腥在鼻尖萦绕不散。
抱着他的人脚下一个踉跄跌倒,谢离像个滚地葫芦摔了出去,没喊疼,赶紧爬起来去扶他,却摸到了一手血和深深插入背上的箭矢。
那血已经被风吹得微凉,染在他手上却仍觉滚烫。
“他们快到了……少庄主,跑!”那人拄着剑勉强站起来,探手入怀摸出一物,塞进谢离手里,“拿着它,跑!”
入手之物不大,却有点分量,谢离闻到了刺鼻的味道,似曾相识——在断水山庄付诸一炬的那个晚上。
雷火弹!
这弟子可以拿此物跟追兵拼个同归于尽,却将其交给了他,是给他做最后防身之用,也是希望他能用在更紧要的时候。
谢离攥着这颗雷火弹,被他用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跑进密林深处。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甚至他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是太上宫此行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弟子。
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了。
一个人进了江湖,就像一条鱼入了河海。纵然有惊涛骇浪、翻云覆雨者,可是浪涛云雨,无不由众生百态而成,不管身上加了多少附着,归根究底,谁也不比谁更特殊。
手指攥紧雷火弹,眼泪都被风吹干,谢离将心一横,瞥见前头一处陡坡,翻身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