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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慎这辈子做过最残忍的选择,就是明知不愿为而为之。
二皇子的确有争储夺嫡之心,但论起文韬武略、品性德行,在先帝诸子之中都是出色的,秦鹤白与他交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眼下却让先帝把他们俩视若同党。
阮清行连夜进宫面圣,回来时露水沾衣,对阮慎道:“明日上朝,你去参秦鹤白撺掇二皇子,谋逆犯上。”
阮慎气笑了:“关他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他心里有太多怨愤,看不惯帝王,也看不惯自己的师傅,看不惯满朝文武,也看不起自己。
阮清行沉默了半晌,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秦鹤白很冤枉?”
“不是吗?”
“我觉得,他罪有应得。”阮清行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你是否认为我与他不合,是因为这一来权势地位我二人相当,二来他与我政见不合,多处阻挠我?我为了保证自己的权位和利益,就必须要扫除障碍?”
阮慎抬头看着他:“有错吗?”
“你说得不错,但还不够。”阮清行冷笑了一声,“将相不和自古有之,我若是连这些都容不下,也爬不上今日的位置……我说秦鹤白大错特错、罪有应得,是因为他的存在成了威胁朝廷稳定的一把刀!”
阮慎皱了皱眉,心念急转:“师父的意思是……他功高震主?”
“功高震主,偏得民心,边关百姓只知秦公不晓帝王,十万大军唯他马首是瞻,而他不懂得藏拙,虽没居功自傲,却锋芒毕露,你觉得这是不是错?”
这当然是。阮慎看得明明白白,秦鹤白此人刚直有余、迂回不足,比如同样是看不惯先帝和个别王公贵族,阮慎懂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三年前他不经传召、纵马归京,不入皇宫请罪便匆匆来去,可见他心中有家国天下,就是没有帝王。
“秦鹤白是个好人,但他不适合朝廷,为人处世豪气正义,把江湖习气带到了庙堂,虽无营私之心,却有结党之实……呵,你觉得有哪个帝王会不忌惮他?
“当年我一手把他扶持起来,是因为战危国难,而他是难得一遇的将才。为此我给他铺平了这些年的路,也曾费心费力教他在朝堂上生存,可惜他看不上这些个阴谋诡计,甚至还跟二皇子交好,一心一意想辅佐他登上大宝做个明君……帝王失于德才,的确是国之不幸,但是诸位皇子却多为才能兼具之辈,倘若在这个时候掀起了夺位之争,拼得你死我活,到时候内乱祸国,我等又要如何才能补救?”阮清行长叹了一声,“这些年来我跟他作对,是想让他急流勇退回到江湖去,可惜……”
阮慎无话可说。
他跪在地上很久,久到膝盖都麻木,阮清行手边一壶热茶也凉透,才道:“因此……必须先斩除秦鹤白,让陛下不必再因此忌惮,才能保下二皇子?只有二皇子被保全,才能继续与其他皇子党派角力,保证朝堂的平衡?”
顿了顿,阮慎颤声问:“别无他法?”
阮清行道:“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做选择。”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亦或明知不愿为而为之。
阮慎想了整整一夜,把细枝末节、大事小情都想得清清楚楚,最后还是徘徊在这两条路间,莫名便想起了当年在边关时候的场景。
三十六路锁龙枪气势如游龙出海,他单枪匹马浑身浴血,已是战场不败的神。
秦鹤白一生因何而战?为国为家,死而无憾。
阮慎终于选择了最不想选的路。
当朝弹劾,众人俱惊,他前半生所有的飞扬跋扈,都比不上这一日咄咄逼人,逼得秦党无言以对,也把他自己逼到了不能回头的绝谷。
帝王大怒,连发诏令而不见回转,更是坐实他不臣之事。阮慎急得火烧眉毛,只要他回来,必定是粉身碎骨保他全身而退,可惜不知道秦鹤白到底是搭错哪根筋。
最后先帝派出了掠影卫终于将他擒拿回京,入朝那天阮慎看着他,这人一身血污狼狈不堪,丝毫不见北侠的豪气潇洒,也不复护国将军的威武霸气,只有傲骨依旧,目光如炬般扫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阮慎脸上。
他们终于再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一次不再论成败输赢,只道是非生死。
阮慎就像闻到血腥味的水蛭,疯了一样追着秦鹤白咬,恨不得咬下他所有功勋地位,剥开铅华荣光,把他重新打回一介凡人,滚回江湖再也不见。
可是从头到尾,任其他人你来我往地辩驳,秦鹤白都没有正面接过阮慎一句话,他依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抿着嘴唇慢慢站了起来,任凭责骂压身不曾认错,哪怕棍棒及膝也不再跪。
他终于撕开了隐忍已久的虚伪,露出明晃晃的质责。
阮慎觉得,这蠢货是在找死。
最终,阮清行上朝成了压到秦鹤白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输了,在这场政斗里输得一败涂地。
阮慎受命让人把他拖出殿外打了八十棍,双手紧攥成拳,指甲嵌入手心而不觉疼。
他只是看着秦鹤白,想:“蠢货,疼为什么不叫我一声?”
秦家一百三十六人全部下狱,那天晚上阮慎在天牢外徘徊了大半夜,终也没进去,反而是遇到了掠影统领顾铮。
他从这人口中得知了秦鹤白为什么抗令不回的真相——惊寒关内爆发了瘟疫,秦鹤白为了不使军心大乱就封锁了消息,将染病的军民都隔离治疗。
然而他不能告知朝廷,因为爆发了这样的疫病,朝廷为了免除后患,都会宁杀错不放过。
蠢货,活该蠢死!阮慎气得两眼通红,眼见顾铮进宫去求情,他就转身进了天牢,把狱卒通通赶出去,钻进牢房里对着秦鹤白大骂了一通。
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把这个蠢货骂得狗血淋头,这下子得偿所愿,却并不觉得高兴,反而骂着骂着便说不出话,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
一直把骂声当歌乐听的秦鹤白终于慌了,然而他被打得狠了,不能爬起来给阮慎擦眼泪,也不能跟以前一样把他抱在怀里拍拍后背,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别哭啊!”
阮慎一屁股坐下来,声音嘶哑:“云飞兄……你会死的。”
“我知道。”他歪过头看着阮慎,“阮相与顾兄都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了,阿慎……我很高兴你还想保护我,也很感激你选了这条路。”
“将军未曾败于沙场,却死于庙堂,你秦家上下无一能幸免……云飞兄,你不恨吗?”
“我恨的是昏君犹在、毒疴尚存,别的不怪任何人。”秦鹤白笑着说:“一家不能与一国相比,一人也不能与百姓相较。”
“总有一天,我会辅佐一个贤明的君王治理国家,会把这些蛀虫硕鼠连根拔起,将不公律法悉数修正,还天下人一个天朗风清。”阮慎握着他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我说到做到,云飞兄……你要看着我。”
秦鹤白笑了笑:“我信你。”
“顾铮去给你求情,我说了没用,可他还是要去。”阮慎站起身,“指望不上他,还得我来……”
他在这一晚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冲动任性的周慎,秦鹤白怀念极了,却必须把他拉住,说道:“你别引火烧身,我不走。”
那只手抓着他脚踝,用力不大,阮慎却迈不出一步,他抬起衣袖用力揩了揩眼睛,却听秦鹤白问他:“阿慎,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阮慎道:“我不原谅你。”
秦鹤白眼里的光灭了下去。
“我以前不原谅你,是因为我不能恨你,也不知道怎么对你。”阮慎蹲下来握着他的手:“但是云飞兄,这次你要是死了,我会恨你的,而且永远不会原谅你。”
秦鹤白叹气道:“阿慎,你也不小了,不要任性。”
阮慎梗着脖子不说话了,秦鹤白道:“其实你心里清楚,现在谁也救不了我,何苦再搭上一个你?”
顿了顿,他近乎恳求地说道:“阿慎,你若真念着我,就……救救柳容吧,她才及笄不久,又是个哑巴,什么也不知道。”
阮慎道:“我冒着危险救她,等她以后来找我报仇?不干!要救她你自己来,我只救你!”
秦鹤白声音继续放软:“阿慎……算我求你。”
阮慎一把甩开他就走了,走得怒气冲冲,却在转身时候泪流满面。
他终于还是救了秦柳容,拿另一名女囚灌下哑药移花接木,好不容易把这姑娘从牢里救了出来,途中他遭遇了顾铮,本以为自己就要被拿下,结果顾铮活像没看到他,转身走了,顺便支开了守卫。
阮慎看到顾铮额头上被茶杯砸出来的伤口,想起那人一身的落寞,知道秦鹤白必死无疑了。
他连夜亲自把秦柳容送出天京,临别时道:“秦鹤白是我害的,你们一家是被我拖下水的,你想报仇我随时等着,在那之前别死了。”
秦柳容曾经的花容月貌已经毁了,天牢里的狱卒见色起心,这姑娘被锁链擒住手脚逃脱不得,当阮慎赶到的时候,她已经用尖锐的石头把脸划得目不忍睹,鲜血淋漓,不见美貌,也不见活气。
阮慎把她带出来这一路,她不言不动,直到了现在才露出些人气来,眼里嚼着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抬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慎摸着火辣辣的脸,心里反而松了松,转身就赶回去。
结果没几天,秦柳容被替换逃生之事就暴露了,先帝震怒,阮慎做好了去跟秦鹤白搭伴的准备,结果倒霉的人却是顾铮。
顾铮替他顶了罪,哪怕被打成秦党也不辩白,再有阮清行刻意掩盖事实,等到阮慎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被从中摘得一干二净。
先帝不喜掠影卫、不满顾铮的事情,阮清行早已告知阮慎,他也为了避嫌很少来往,只是心里向来为顾铮可惜。
阮慎质问阮清行,说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阮清行拿别人为他脱罪抵命。
阮清行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对秦鹤白来说,家与国相比是如此;于我而言,你与顾铮亦如是。”
他狂奔赶到刑场,可惜已经晚了,那个沉稳可靠、外冷内热的掠影统领已经变成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他见到的只有一滩还没来得及洗净的血。
他看着地上那件血衣,上面只有一行血字:“曾许一诺不悔,纵轻生死无改。”
阮慎大病了一场,也错过了很多事情,比如秦鹤白得知顾铮之死后终于认罪,比如有江湖义士与将领意图劫狱……
但是等到他大病初愈,还是没人救得了秦鹤白,而行刑期迫在眉睫,他成了监斩官。
阮清行准许他去找秦鹤白告别,他站在牢门外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秦鹤白先开口了:“阿慎,是你明天监斩?”
“……嗯。”
“不能换人?”
阮慎道:“你以为圣旨是什么?不能!”
“麻烦了,你那么爱哭……”秦鹤白叹了口气,“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
“明天行刑的时候闭上眼,别看,别哭。”秦鹤白对他笑了笑,“你一哭,我走得就不安心了。”
“……”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跪倒在地,手抓着铁栅栏,泪如雨下:“云飞兄……”
秦鹤白的手从空隙里伸出来,摸着他的头,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没有。
第二天,阴云密布,大雨滂沱。
午时三刻,秦家满门跪于荆台,他亲手扔下令箭,刽子手喷酒于刃,手起刀落。
刀抬起时秦鹤白看了他一眼,阮慎如他所愿闭上了眼睛,直到周围发出哭嚎,才慢慢睁开。
人头滚落在地,雨水冲淡鲜血,尸身倒落台阶。
他没能第一眼找到那颗人头是秦鹤白,因为雨水和眼泪模糊了眼睛。
七天后,阮慎接到了周溪密信,他已经将惊寒关染病的患者和可能沾上疫病的军士都点了出来,共计三千人,即将回京。
周溪自然不会真的把瘟疫沿路带回,他给了这封信,就是要为这场瘟疫做一个残忍而完满的了结。
名单上的第一个,就是周溪的名字。当阮慎看到这封信时,他眼眶发红,终究没有哭,提笔回了一句话:“安息山是个好地方。”
当阮慎再一次看到周溪的名字,便是走蛟计成,三千人连同他们所染的疫病都被一同淹没,最后由一把大火烧得片甲不留。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看着周溪入山前回复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将军之事我已明了,你没有错,要好好的。”
他攥紧这张字条,独坐到天明。
三年不见的亲兄弟,就以这张简简单单的字条,做了一世血浓于水的结局。
阮慎在朝堂上的地位越来越重,他有条不紊地接手阮清行交托的势力,慢慢把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终于到了无懈可击。
又过了三个月,阮清行终于撑不住了,他临终时把阮慎叫到榻前,气如游丝:“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这个老人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亲手毁了自己珍视的所有,可是一如当年的秦鹤白,他心里有多么恨他,也有多么敬他。
阮慎不开口,只是给他掖了掖被角。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天下有的事情,舍我其谁?”阮清行低低地笑了声,剧烈咳嗽起来,“阿慎……你加冠之时,我没有给你取字,现在补上吧……就取‘非誉’,如何?”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注)。
阮慎点头之后,手里一松,一代南儒含笑而逝,他看着榻上老人苍白的发和布满风霜的脸,就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他成了阮非誉,辅佐新皇,推行新法,权倾朝野,阴谋算计。
他也成了南儒,执掌书院,号令文士,著书立说,翻云覆雨。
阮慎用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方式实践自己的诺言,也斩断自己的退路,不以物喜,不为己悲。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满头青丝被霜雪覆盖,意气风发被世事磋磨,终于到了他成为明日黄花的那天。
离开天京的时候,他特意去了趟乱葬岗。
当年秦家满门抄斩无人敛骨,被废弃于荒草萋萋的乱葬岗,那时候的阮慎趁夜来此,顶着风雨把一具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拼凑整齐,挖开泥土放了进去。
他也因此见到秦鹤白最后一面,那人脸上的皮肉都开始腐烂,可阮慎还是认出了他,仔细将其葬在了一棵大树下。
这一天白雪纷飞,阮非誉拢着鹤氅走到这棵树下,一代北侠死后不见墓碑,只有个小小的坟包。
他焚化了纸钱,又倾了一壶酒,道:“云飞兄,我要走了。”
霜雪落满头,阮慎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在这寒天里站了会儿就觉得累,可他还不想走。
这一走,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手里是三十一封信,哪怕是秦鹤白死后他也没改掉给他写信的习惯,这次本打算带到坟前给秦鹤白烧过去,终究还是没有。阮慎犹豫了一会儿,就拆开信对着坟包念了一遍,念得口干舌燥才停下,而此时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不见暖意,地上的雪也没融化。
“这些年来,我挺累的,好多人问我为什么不肯手下留情,我觉得吧……是人都会有私心,当年的你和师父如此,那时的我也如此,最后都输了。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唯有我这一生无情无私无牵无挂,才能心无旁碍不负天下。”
手指摩挲着书信,阮慎道:“云飞兄,你倘若还没去投胎,就……再等等我吧。”
他在这里站到天光已暗,才把最后一壶残酒放在地上,转身离开,再不回首。
君埋黄泉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