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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中条山,地貌便与洛阳、陕州截然不同,西风遒劲,平添几分苍茫,万泉城孤零零立在后山广袤的平地上,虽无落日长烟,紧闭的城门却仍充斥着孤绝冷傲之感。
薛讷见城楼唐 军大旗仍在,长长舒了口气,想必万泉城守军已听说有乱贼闹事,却还未接到朝廷剿匪的命令,便紧闭城门,坚守不出,以保护城中百姓的安全。
薛讷又将目光北望,穷极视线,未见史元年援军的踪迹,便继续带兵下山。
约莫半个时辰后,薛讷带兵来到万泉城下,亮出兵符,朝城楼高喊道:“我乃蓝田县令,平阳郡公薛仁贵之子薛慎言!奉二圣旨意,自洛阳发兵至此,请开城门!”
薛仁贵一家本就是绛州万泉人,守城士兵中亦不乏薛家在当地的亲属和旁支,见是本家人来了,一改紧绷的心弦,立即打开了城门。安顿好进城的部众后,薛讷与樊宁立即去万泉府衙,迎接他们的正是去岁下元节时造访平阳郡公府的薛仁贵的胞弟薛仁福。两人见礼后,薛仁福看着薛讷身侧一身戎装的漂亮姑娘,疑惑问道:“这位是……”
“天后亲封的贞静将军樊宁,武艺超群,是我的副将,亦与我是总角之好,总之……是,是咱们自家人。”
这两人男的俊女的俏,容貌气度皆是世间千百万人里难见一个的好,若说不是一对倒是稀罕,只是从没见过自己这腼腆不爱说话的族弟竟有如此主动介绍的时候,可见对这姑娘用情至深,薛仁福笑道:“幼时就曾听慎言说起姑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薛讷一怔,旋即大窘,还记得小时候某次新年,父母亲带着他与薛楚玉回万泉老家来,他没有书看,亦没有玩伴,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着,醒了就找樊宁,惹得族中众人哄堂大笑。
“大郎君!”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众人让开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颤巍巍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薛讷的乳母刘氏。
“奶娘!您怎么来了?”薛讷激动地迎了上去,搀住了刘氏。刘氏慨然答道:“关中出了贼兵,我们万泉百姓都来支援守城,不想却听说大郎君来了,真是太好了。”说罢又看了看跟在薛讷后面一身戎装的樊宁,登时笑弯了眼,上前逮着樊宁左看看,右摸摸,爱不释手道:“我们宁儿也出息了,成了天后亲封的贞静将军。只是前线凶险,你们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
樊宁点了点头。刘氏看看樊宁,又看看薛讷,满心欢喜道:“等得胜归来,我便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催婚,樊宁小脸红透,薛讷则窘得直磕巴:“莫,莫说这些了,大敌当前,先说说敌情。叔父,你可有收到边地的消息吗?”
薛仁福示意薛讷与樊宁进内堂说话,拿起桌案上的一卷密函递了上去,薛樊两人打开一看,只见是安西四镇发来的急报,称有乱贼在逻娑起事,集众二十余万北上,攻陷西域白州等十八个羁縻州,又联合于阗攻陷龟兹拨换城,目前在朔方集结,似要东进直逼两京,目前占领函谷关的是其先头部队,约莫三万余众。左相姜恪已率安西都护驻军从凉州回师,正严阵以待叛军的到来。
“既然如此,”薛讷说着,拿出手中天皇亲手交给的兵符道,“传二圣口谕,史元年率众起事,攻陷函谷关,威胁两京,割据要道,其罪当诛。如今贼众囤聚,导致政令不申,两京要地信笺难通,朕特命平阳郡公薛仁贵长子薛慎言取道远路,传朕之令,命各州派兵增援长安洛阳两地,交予兵部统一指挥,务必尽速剿灭此贼。”
薛仁福跪地顿首道:“谨遵圣谕!”随即命副官草拟一份文书,将薛讷所述誊抄,再将兵符拓印其上,由飞毛腿快马加鞭发往长安。
薛讷又道:“不瞒叔父,今晨我俩方在陕州与乱贼交战,贼人来势汹汹,而兵部命各地驰援,至少还需三五日才可抵达。为了阻断贼众,保护二圣与百姓,不留遗患,须得迅速占领函谷关背后的潼关,断掉史元年撤退的后路。烦请堂兄从绛州守军中抽出一队人马,为我增派兵员、武器与辎重,支援我等前去潼关阻截。”
“哎哎哎,等等,”樊宁打断了薛讷的话,“出陕州时,并未告诉李媛嫒他们我们要去潼关啊,万一乱贼狗急跳墙,回头攻打我们,区区两千人,能抵挡住三万人的进攻吗?”
薛讷胸有成竹道:“便是不能告诉他们,我们要去潼关,否则李敬业将军多少会被牵扯精力,若是陕州出纰漏,我们岂不得不偿失?卫公兵法有云:‘如逢大敌而必斗也者,彼将愚昧而政令不行,士马虽多而众心不一,锋甲虽广而众力不坚,居地无固而粮运不继。卒无攻战之志,旁无车马之援,此可袭而取之。’史元年部得知其后路被阻断,援军将不至,必会军心动摇,即便一心想突出重围,弃函谷关而进攻潼关,我等居地利之优势,何愁不能守?且若得知潼关被我等占据,进攻陕州亦会瞻前顾后,受到牵制,减轻陕州方面的防守压力,看似兵行险着,却是最善之守策。若放任其在关中作乱,使其得以掠夺关中物资而充实其粮草,反而会令其苟延残喘,难以剿灭。”
听完薛讷的解释,樊宁颔首道:“好吧,你脑子好使,那便听你的。”
薛仁福接话道:“慎言说的是。我万泉及周边各县共有守军三千,人数不算多,所幸兵器战马粮草等均不少。明日一早,便叫他们在城外集结,听从你的号令。”
经过一夜休整,薛讷所率唐 军已在城外整装待发,加上万泉守军与绛州各县守军,共计四千余人。薛讷率领这四千之众星夜兼程,于次日一早抵达潼关。
未料到四千唐 军突至,史元年留下看守潼关的三百余人很快败下阵来,向函谷关方向逃去。薛讷不费吹灰之力收复潼关,立即整顿军备,布下天罗地网,他料定,决战之时已经不远了。
与此同时,陕州城外的唐 军阵地,李敬业与李媛嫒白天方又击退了一批乱贼,此番乱贼的进攻相当疲软,令李氏父女颇感困惑,刚要派斥侯前往查看,便有消息传来:“启禀将军,函谷关的方向有火光!”
李氏父女立即出帐查看,果然见西边的山谷中隐隐泛起红色的天光。李敬业立即明白,白日的进攻不过是虚晃一枪,史元年打算放弃进攻陕州与洛阳,回攻潼关,故而火烧函谷关,以阻断李氏父女攻其背部,与薛讷形成合围之势。
“快!快绕道,以最快速度前去查探薛将军情况!”
李媛嫒早已听不进父亲的话,满脸担忧地盯着那团火光,口中不自觉地低喃道:“薛郎……”
潼关地处崤函走廊的最西端,南临天下第一险峰西岳华山,北临中条山与黄河,同函谷关一样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薛讷屯兵此处,彻底阻断了史元年的后援,难怪会惹得他气急败坏,放弃函谷关转头攻打潼关。
此时此刻,四千守关唐 军依照薛讷的指挥各自部署到位,自关前形成扇形阵,将所有可能通往关内的道路都把守的水泄不通。
拂晓,初阳渐渐升起,地平线上出现了乌泱泱数万乱贼,只见史元年全身戴甲,跨着汗血宝马,手握长柄马刀,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在他之后,三万游骑如同洪水般涌来,逐渐逼近峡谷中唐 军把守的关隘。
行进到距离唐 军前锋五百步左右,史元年抬手示意手下停驻,自己驱马上前,高声喝道:“前方可是薛家那小田舍汉?你不老老实实待在陕州城里,像个野兔一样到处乱窜,如今却又送上门来,究竟何意?也罢,省却了我找你的功夫,今日便让我的铁蹄从你那单薄的身板子上踏过去罢!”
语罢,史元年身后的三万骑兵如狼嚎般叫阵,声音响彻整个山谷,而守关唐 军皆冷颜肃立,不为所动。叫过三遍后,史元年驱马在唐 军阵前拍着马屁股,挑衅道:“所谓大唐铁骑,皆不过是些胆小鬼吗?连个能上来与我单挑的人都没有,只能如王八一般龟缩在城里。哦对了,我倒是忘了,你们的主将好像胳膊细白如女人,这马刀这么重,他怕是拿不起来呢!”
一众叛军登时轰然大笑起来,看着在阵前驱马挑衅的史元年,薛讷始终不发一语,任凭史元年在阵前叫骂。见唐 军并未上钩,史元年“嘁”了一声,将手高举过头顶道:“忽热!”
“忽热!”三万游骑齐声高喊,随即在史元年的带领之下朝潼关发起了冲锋,万马奔腾使得整个山谷皆为之阵阵作响。
城墙正下方,唐 军战锋队手持陌刀巍然站立,面对汹涌而来的游骑,战锋队手中的陌刀是最为有力的武器。果然,乱贼游骑虽然攻势凶猛,但一到城楼下就立马放缓了速度,随着城楼上的薛讷一声令下,无数柄陌刀如同城墙下突然长出的狼牙般,狠狠地将汹涌而来的游骑兵连人带马吞下去。
史元年有贼众三万,哪里会在意区区数百人的折损,他健壮的手臂高擎,示意众人继续进攻不要停下。
突然间,无数的木桶自城楼后方从天而降,落在游骑兵阵中炸开,火苗四溅。与此同时,千名弩箭自城楼上和峡谷两侧的高地射向敌人的军阵。贼人抬眼四望,只见从绛州各城运来的数十辆擂石车整齐列于城墙之上,士兵们将塞满芒硝与昆仑黄的木桶源源不断地装上擂石车,在工匠的操作下抛下城墙,重重砸向关前的敌军。
然而史元年依旧万夫难当,率数百心腹突围至阵前,与唐 军近身搏杀,就在这时,军中忽然出现一熟悉面孔,竟是一张黝黑的脸儿,十足俊朗,不是高敏是谁。
史元年早听闻高敏已死,怎的今日在这见到他,可不是活见鬼?就在他发愣的当口,一支长箭忽然从天而降,直朝心口而来,史元年一惊,立即勒马,侥幸躲过,他抬起狼一样双眼,只见薛讷正迎风站在潼关三重檐的最顶端,弯弓如满月,直指苍穹。
从自己所在之处到那高耸的城楼,少说也有四五百步远,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竟有如此强弓?史元年冷哼一声,随即计上心来,将手中的马刀舞得密不透风,策马直朝城楼下冲去。薛讷见状,赶忙又连射了三箭,可史元年要么拉转马头躲过,要么用马刀转圈挡掉,竟让薛讷的射术无法奏效。
“糟了!”见史元年逼近阵前,薛讷立即收弓,欲跃下屋顶,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此处距离地面有数百尺之高,方才爬上来时还不觉得,到了想下时却显得极其艰难,若是不小心失足跌落下去,绝对会摔得粉身碎骨。
薛讷只好先跃至旁侧的石阶上,不过眨眼间,便听马背上的史元年一声狮吼:“丫头片子,莫要装神弄鬼,你那细胳膊细腿早就暴露了!”
原来那所谓的“高敏”正是头配画皮仙特制面皮的樊宁,随着这一声高喊,接近城楼下的史元年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凌空直取樊宁而去。樊宁不敢怠慢,立即将与自己交战的敌兵踹飞出去,随即一个闪身躲过了史元年这用上全身劲力的撼地一击。
刹那间,地面烟尘四起,史元年从尘土中重踏走出,只见他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全副武装,比在弘文馆别院时更似阎罗。城楼上的守军碍于下方的唐 军战锋队,不敢射箭支援。
历来主将争锋,旁的士兵不得插手,众人皆自觉让出一块空地来。在这城门前的方丈地内,一边是身着银鳞明光铠,头戴凌云盔,背襟赤红披风的樊宁,她娇美绝伦的容颜分毫未露怯,反倒徒增几分女性独有的巾帼气概;另一边则是身着大秦环锁甲,头戴狼皮帽,身披玄黑大氅的史元年,他手持丈二长刀,明晃晃的刀刃挑向樊宁的腰间,两腿成满弓之状。两人互相死死地盯着对方,缓缓地在场中走圈,明明还未出手却已在意念中打了几百个来回。
突然间,两人同时一个箭步朝对方冲去,樊宁先声夺人,虚刺一刀,随即借力打力,以刀身伏打挡开长刀,紧接着如同旋风般一转身,刀尖便直取史元年的头颅而去。史元年反应奇快,将长长的刀杆一横,刹那间白刃相接,火花四溅。
挡下了樊宁这一击,史元年狰狞一笑,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樊宁击出一掌。樊宁躲闪不及,被这一掌击退四五步,她咬紧牙关,却仍觉得喉间一阵腥甜,嘴角淌出血来。
“耳朵被你打掉一块肉,这一下是还你的!”史元年狂笑不止,颇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感。
樊宁抬手一揩嘴角,冷道:“少啰嗦,那天在别院你一言不发,今日屁话倒是真多!”
说罢,樊宁将八尺长的陌刀刀尖一转,拖在身后,双足呈前弓步站立,准备舍弃防御,对史元年发起攻击。
自从那日在弘文馆交手时,樊宁便深知,自己在力量和体力上均不可能胜过史元年,唯一能够倚仗的便是速度。若是一边进攻一边防御,迁延拖累,胜算会更少。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唯有利用自己的速度优势在史元年来得及防御之前将其一刀毙命,方有获胜的可能。
见樊宁摆出全力进攻的架势,史元年狰狞一笑,竟也舍弃防御,将长刀拖于身后,准备一刀定胜负。
突然间,一个塞满芒硝和昆仑黄的木桶从城楼上坠了下来,在距离两人丈余处爆炸。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几乎同时一个箭步前冲上来,只听“铿”地一声巨响,尘埃四起,万物皆不明晰,唯余二人举刀站立的侧影。
待烟尘逐渐散去,史元年率先跪倒在地,手中的刀柄被樊宁的陌刀劈为两半,腹部的盔甲被划出一道大口来,鲜血慢慢地渗出,但除此之外并无大碍。而另一边,樊宁手中的陌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只见她肩上的铠甲被史元年的长刀劈开一个大口,鲜血喷溅而出,竟比那绛红色的披风更加鲜红,随即她整个人重重倒向前,像一只支离破碎的布偶。
方才短短的一瞬,确实是樊宁抓住了史元年的片刻犹豫,率先将刀劈向了他的腹部。然而史元年所穿的锁子甲,乃是专为抵挡陌刀长矛所制,故而樊宁虽然劈断了他的刀柄,甚至将锁甲劈开了一道缝,却未能穿透史元年的身体。
史元年笑得狷狂得意,正欲挣扎起身,突然感到后心传来一阵恶寒,他低头一看,竟有个箭头不知何时射穿了他巨大的身躯,他还来不及感觉到痛,便又有第二个、第三个穿身而来……史元年顿时感到全身发冷,他用尽力气扭转过头,只见薛讷手持大弓,俊逸的身子半跪于地,姿势极不自然,好似双腿已然摔断,咬牙强撑着。
方才见樊宁与史元年对垒,薛讷顾不得房顶之高,层层跃下,最后甚至直接跃下了数丈高的城楼,摔伤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中。木桶爆炸那一瞬,他亦被震醒,看到樊宁与史元年火并,薛讷只觉全身的血液冲向脑部,头脑变得异常清醒,使得白刃相接的过程,在他看来竟如同慢动作一般。当看到樊宁的肩甲被击中,他好似全然不知痛,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撑起身来,对史元年连放三箭。
锁子甲虽然能够对抗陌刀与长矛的劈刺,却无法防御尖锋更小的矢镞。随着“咚”地一声,史元年訇然倒下,成了一滩不会动的血肉。薛讷则疯了似的撑着断腿,连走带爬至樊宁身侧,将她拉至怀中,奋力撕毁衣衫,拆成布条,牢牢包扎住她的伤口,才终于止住了汩汩流出的鲜血。
“宁儿!宁儿!”残兵仍在与唐 军交战,身侧箭雨如飞,薛讷却如在无人之地,万物皆虚,唯有怀里的小人儿是真实的。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开始时长睫抖得厉害,现下却渐渐平息,犹如在暴雨中精疲力尽的蝶,薛讷发狂般地高喊着“来人呐!快来人救命!”声嘶力竭,全然不似平时沉默寡言的样子。
正当此时,东边传来一阵号角声,只见地平线上疾驰而来的,不是别个,正是李敬业与李媛嫒所率的援军,他们满身黑灰,显然是刚从函谷关的火场穿越而来。史元年虽然纵火烧了函谷关,却仍被唐 军找到了突破的路径,经过一整夜的跋涉终于赶至潼关来。
唐 军增援已至,而己方大将已死,潼关仍屹立不倒,乱贼登时失去了战意,纷纷下马投降。李媛嫒见薛讷怀抱身负重伤的樊宁,满身血污,不觉大惊,立刻向军中喝道:“军医何在?快快前来救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