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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前还总是要我注意仪态,起身要拘礼,步伐需缓不可急行……”鬼切扶稳了庆光院,下意识的打趣起她来,竟是忘了男女有别一说。他垂眸看向她,方发觉原来此世的源赖光竟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而这般凑近了看,才可见她眉宇其实生的颇为有力,斜斜飞扬的眉梢英气坚毅,倒是有些显男孩子气。
“……谢谢,时辰已经不早了,等下次再聊罢。”庆光院心头一颤,正想放手时却被鬼切牵住了手。她下意识的抬眼,却正正对上白发恶鬼那双明澈见底的赤瞳,禅室内灯火如萤点在他眼底明灭如星。她指尖微颤,下意识的别过脸去。可鬼切却不解的问她:“你不带我去吗?你以前出远门都会带着我戍卫左右——”
鬼切说着一顿,忽的松开了抓着庆光院的手。他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低声唾了句‘女人真是麻烦’。他终于想起俗世中的男女有别,但无奈他离开源氏太久了,那些与人共处的短暂时光在他悠长的寿命中占比越来越少。他逐渐在遗忘很多事情,比如源氏主宅的模样又或者是与人相处的方式。可不知为何,当他遗忘的越多,关于源赖光的一切亦就愈加历久弥新。
庆光院心知自己是误会了鬼切一片好意。她向鬼切歉然一笑,轻声道:“抱歉,只是此世从未有人轻握我手……前世的你我,是经常牵手的吗?”
“何止牵手啊。”鬼切闻言笑道,心说他跟源赖光可是不知过了几次命的交情。他沉着眼想了想,语气似是喟叹又似是怅惘:“说生死之交都算浅薄了,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你拽着我的手把我从火里刨出来。后来我跟你纠缠不清了几十年,直到他死也是死在我手里……再后来我去寻你上一世,却没保护好他,都怪我离开太久了……我只是想给你买包糖,没想到错过了。”
庆光院闻言却是眉峰一蹙,看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鬼切不知她面色微变是为何事,正欲相询时,却听得庆光院道:“如今乱世抵定世道太平,我又是去江户城朝觐,定是不会出什么事。我此去最多不过一个多月便会回来,你既通隐形之术,那便不妨在这间禅室住下。无事之时,也能多读些书。”
鬼切听到读书二字脸色就垮了下来,然不等他提出反对意见,庆光院又道:“习读经书可消凶戾之气,我曾在书中读到过,言品宝刀,因是藏锋而不露。且你说你是断恶之刃,那又何妨多读些书,从另一方面来看待善恶呢?这世上从不是非黑即白,主观取断,亦是为恶。”
鬼切被说的一愣,他委实没想到看似温婉的尼君也会有着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他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亦觉她言之有理。庆光院见他默许,侧身推开纸门欲走时却是向他回首一顾:“……鬼切,我还是这般叫你罢。”她说着一顿,竟是衷心一笑。
“以后你就叫我的名字吧,我很喜欢源赖光这个名字。说真的,此生我从不曾想到还能拥有凡俗姓名……被送入尼寺后,我的名字便从本家被彻底抹除了。你与我说的那些前尘往事,真是今世的我从不敢肖想之事。”源赖光的语气欣羡又感慨,鬼切看见她在瞧早起惊飞的鸟雀,忽的觉着这座尼寺便是她的囚笼,她不仅是笼中雀,更是被封印在这古刹中的鬼。
晨风轻掠过檐上佛铃,枯萎的落叶卷过庭廊发出簌簌的声响。隐约的蝉鸣又开始起伏,天际透出一点浓丽的深紫色,显然已快至日出时分。源赖光还是走了,尼寺之外人声渐起,想来是她们即将启程前往江户。鬼切退回禅房,看着榻榻米上的两盏残茶,心道源赖光怎么还是这般习惯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他颇为无聊的在禅房中转了一圈儿,却见案上书卷未合,上面写着:
‘白露无形,消散无情。蝉语重逢,却待来生。’
漫长的岁月赋予了鬼切充裕的耐心,他并未执意跟从源赖光前往江户,而是选择听从她的话在庆光院等着她回来。他已等待寻觅了数百年,再不会为从蝉鸣初起至喧沸的短短光阴而感到焦躁。而源赖光说的也并没错,如今天下抵定,流寇已经渐渐绝迹。江户城作为将军所在之地,治安更是严密非常,甚至设有严格的闭城之时。
且源赖光要去拜觐讲学的地方,乃将军所居的、防御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大奥。就算有刺客入内,那也是冲着当权之人去的,谁又会为难一个尼姑呢?
鬼切这般想着,心头也不免放松起来,血契传来稳定绵长的回应,看来源赖光在江户城中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思至此处,他竟是难得耐起性子读起了书。虽然对书中内容一知半解,但他想着等源赖光回来再给自己解答便也不急于一时求解。
这样的等待时光让鬼切在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六百年前的某一日。在山海之战后,自己因断刃重铸尚未恢复全部力量变成幼童时,源赖光总是会在上朝之前给自己布置些课业,等他回来后抽查,美其名曰这也是试炼的一部分。然自己一看着书就犯困,索性抱着书找个舒服的地方睡上一觉,反正源赖光也不会指责自己,还会带回自己喜欢的甜食,等着自己吃零嘴儿的时候见缝插针似的给自己讲点课。
但不可否认,源赖光那种见缝插针的扫盲行动还是颇有成效的,最起码让鬼切没真成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绣花枕头。鬼切一面想着一面翻着这一世源赖光留在禅室中的书籍,他本以为这些书大部分都是些晦涩难懂的经书,却不想细细一翻,才发现那些经书的内容被人偷偷换成了市井坊间流行的三俗话本。看着那洋洋洒洒不着调的文字,鬼切突然觉得这一世的源赖光也挺有意思——
面上端重雅重的住持大人,心底却住着一个颇有些叛逆的小兽。就像六百年前的春日,晚宴之上,源氏家主不思舞乐美人,竟是偷偷带着源氏的重宝偷溜出门去看花火。鬼切还记得,第二日面对前来讨说法的长老,源赖光强忍笑意的模样。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源赖光的心至死都是少年。
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一世他与源赖光还有很长的一段时光可以消磨。这世上大抵没有比佛寺青灯更为避世之处,他终于可以慢慢的守着源赖光,直到他想起一切,告诉自己追寻了六百余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