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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柳桥东一条街都是沈家的铺子,自打沈麟父母被山贼所害,沈老夫人一病不起,这些铺子陆陆续续交到沈太渊和兰氏手中。
沈太渊经营不善,兰氏恶意捞金,一条街的铺子破败了六成,这其中大部分都是香料铺子。
京都中有名的大规模的香料店铺屈指可数,当年沈家的玲珑阁要排第一,十间店铺打通墙壁做一处总店,除了琳琅满目的各式香料,还买女儿家用的胭脂眉黛妆粉之类,鼎盛之时,新上货的瓶瓶罐罐半日之内便被一扫而空,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愿为一盒胭脂加价数十倍。
玲珑阁胭脂种类丰富,颜色好看又非比寻常,乃是第一大进项,制作胭脂除了蜀葵花、重绛及苏方木等,其不可或缺的是西域而来的红蓝花,每月都会有伙计去城边外族商人市集上收购红蓝,久而久之,有一名倒卖西域干花香料的商人渐渐与玲珑阁交好。
这时玲珑阁的老板,沈家的当家人是沈麟的父亲沈廷。
沈廷遇难后,这名商人看不惯兰氏的经商手法,不愿再提供红蓝等香料来源,兰氏压价极低,以次充好,一时市集上所有出售红蓝的西域商人都不愿与她交易。
眼看着玲珑阁的风光慢慢被其余几家压下,兰氏咬碎一口银牙,拎着浑浑噩噩的沈太渊去给最开始和玲珑阁断交的商人设酒宴赔礼道歉。
这名商人念着同沈家的旧交情,当夜赴宴之时带了满满一匣子的红蓝花。
兰氏红了眼,暗暗吩咐上酒的小侍在送来的酒壶里加上蒙汗药,打算在商人酒醉迷晕之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买卖契约和印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个手印,第二天待商人酒醒,便告知他昨晚谈成生意,欣喜之下饮多了酒宿醉一晚。
到时契约在手,饶是那商人一口咬定没有也不怕,拿到官府那里看谁先低头。
没曾想,兰氏那晚特意准备的烈酒加上蒙汗药,药效发作超乎想象,那商人醉死过去后竟再没有醒来,兰氏拿了按好手印的契约,眼睁睁看着沈太渊颤抖着身子伸出一指放在他鼻下,竟没有了呼息。
冷汗瞬时浸透了后衫,兰氏沈太渊两人彻底傻眼。
沈麟吹开茶沫,瞥了眼看着像是在发愣的匡求,淡淡一笑,“怎么?没想到罢。”
匡求揉了揉额发,“那西域商人就这么死了?”
沈麟不以为意道,“兰氏她不是不害怕,给的药太多了,那时他们还没有搬回沈府,那个商人的尸骸就埋在当初他们宅子里一棵梨花树下。”
他顿了下,嘲讽道,“然而玲珑阁得了那批红蓝花却还是无济于事,大师傅卷着秘法跑了,玲珑阁亏损严重,声誉受损,不得以只得闭店。”
匡求知道玲珑阁闭店的事,满城哗然,沈老夫人半生心血毁于一旦,急火攻心重病不起。
然而当时,沈麟已身居官位,只能冷眼旁观兰氏作威作福。
匡求于心不忍,抢过沈麟还剩个底儿的茶杯给他添茶。
沈麟哭笑不得,勾出一抹浅笑,“你不必如此……兰氏平日的腌臜勾当我都记着,还有梨花树下的那具尸骸,待顾长云事成,我辞去官职,必然亲手将兰氏送入牢狱,让她好生赎罪。”
匡求下意识点头,一怔,“……你要辞官?”
“不是现在,”沈麟垂眸,短促笑了一下,“当年的麒麟才子,立志于跨入朝堂以自身才德报国报民,然而白驹过隙,如今的沈麟,不愿再做这池中物了……玲珑阁是我母亲倾尽心血,同父亲一同开设而成,沈家天下第一富商,各地店铺破败如此,算是我一个心结。”
匡求反应过来,慢吞吞嗯了一声。
沈麟沉浸于自身思绪,没有发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大自然,犹自苦笑道,“顾长云同我,现都踩着一脚泥,只不过他身陷囹圄比我更甚……金鳞岂非池中物,我们都不该止步于此。”
匡求没注意他后面这两句话,一心想着他那一手破破烂烂的算术,毛遂自荐时有些心虚,“我算术不太好,你若是重开玲珑阁,虽不能当账房先生,帮些其他的我还可以。”
沈麟从茶杯沿上投来目光,不太斯文地咬着杯沿笑,故意沉默一瞬,忍笑道,“回头我给你拿一本算法书,你好好读一读。”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开口随意提了一下,匡求那么当真,一下子就决定日后同样辞官给他打下手。
兰氏沈太渊带来的淡淡阴翳被驱散,匡求神色为难地应了一声,顿觉十分头疼。
午后时光静谧慵懒,顾长云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一觉醒来,三花趴在床边小几上摊成窄窄一小条,睡得正香,顾长云撑身坐起,缓一缓神,顺手撸了把猫。
三花这些日子圆润不少,但还是小小一只,顾长云瞧着它总觉德还是太瘦,若是再长大一些,成天爬高上低的,那么瘦还是不行,别哪一天就被野鸟欺负了。
想到这,顾长云微微蹙眉,唤了声外间的连翘。
连翘马上应声,外面一阵细微的动静后,她捧着水盆进来,有条不紊地卷起竹帘,拿了抹布收拾地上冰盆一圈的水痕。
顾长云净了手脸,在屋里转了两圈,盯着三花乖巧的睡颜发愣。
你家主子离家出走,竟然还能若无其事睡那么香,只有自己一人烦得厉害,顾长云闷闷不乐地想去伸手把它戳醒,忽而觉察到旁边两道目光,一扭头对上连翘好奇又不忍的双眼。
连翘讪讪一笑,捧着水盆红了脸落荒而逃。
顾长云泄气地收回手指,改为在挂着床头的那个木雕苍鹰上狠狠一戳。
仍在长乐坊的云奕忽而觉得心头一悸,自美人榻上坐起,伦珠就静静坐在屏风外看书,偶尔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翻动书页的声音。
居然梦见顾长云了,气鼓鼓的,河豚似的,她在梦中笑得太过,被他恼羞成怒地戳了脑袋。
无声叹一口气,想必顾长云今夜还要去一趟漱玉馆。
伦珠抬眸,看她自屏风后走出,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
云奕接过他递来的清茶一饮而尽,随口问,“跟着王武的人回来报信了么?”
王武便是今日那个赌客,伦珠颔首,“换了一人追踪,那名打手现就在坊中,我叫他上来。”
男子身材高大,从未跟坊主有过那么近的距离,模样明显透着拘束,紧张地攥着衣角。
“王武这人嗜赌成性,为了赌博变卖家产,房子老婆孩子都卖了,现在和十几个流浪者挤在鸡毛巷的一处破院中。”
云奕追问,“你跟着他到院外,可有闻到什么不寻常的气味?”
男子挠了挠脑袋,实诚道,“满院都是一股被太阳烘晒的臭味。”
鬼使神差的,云奕蓦然想起了泔水巷。
伦珠转头望着云奕,见她点头,抬手让男子下楼。
“在想什么?”
“想他可能是在吸大烟,”云奕心不在焉答了一句,回神后见伦珠正蹙着眉认真思索大烟是个什么东西,噗呲一乐,“不是什么好东西,书上的名字叫断肠草,果实能制成梦烟霞。”
听他这么一说伦珠就有印象了,眉头皱的更狠。
“前些日子在福满茶楼搜出来了这种东西,我眼神好些,觉得这个王武这个精神萎靡的样子,跟吸食梦烟霞的烟鬼差不了多少。”
云奕放松身子,伏在桌上指尖顶着茶杯一戳一戳,低声喃喃,“他坐我身旁时,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伦珠敏感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但听起来不是好事,便没有再说什么,抬手轻轻覆在她发顶犹豫着安抚了几下。
片刻后,云奕打起精神,看窗外日光淡了不少,便告辞离开。
伦珠目送他远去,拽着楼梯口一根红绳拉了几下,楼下传来细碎的铃响,一名荷官快步轻声上楼。
“去查一查,京都中何时出现过断肠草,或是梦烟霞。”
荷官领命,无声退下。
金乌西坠,天边还未烧出一抹绚烂的晚霞,然而百戏勾栏之中,一处三层戏楼火光更重。
天气本该凉快下来,阿骨颜不在,因炎热发了一天脾气的如苏柴兰好不容易在一圈冰盆中安坐片刻,凉气丝丝缕缕地缠在衣上,渐渐睡意昏沉。
只是不多时这些凉气恍若被无形的大手捏住驱散,热意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楼下脚步飞快靠近,踏上楼梯,一人心下慌乱,却又胆战心惊地叩门,高声喊道,“楼主!着火了楼主!您起来了么!着火了!”
如苏柴兰猛地睁眼,萦绕在周身的无形屏障碎成裂片,被挡在外面的木头燃烧声和慌乱的人声脚步声如同潮水般瞬时涌来,连身下的竹榻都在微微发烫。
“着火了,”他呢喃一句,目光陡然变得凌厉逼人,赤脚踩在地上,将怀里抱着的竹枕丢下,大步向门口走去,一把拉开门,语气凛然冷厉,“怎么回事?!”
男子额上一层汗珠,也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吓的,声音还算镇静,“火势是从楼顶蔓延开的,所以发觉得晚了一些,应该是有人蓄意纵火。”
如苏柴兰冷冷抬头望了一眼,空气因热意而变得扭曲,屋脊和骨架已经被烧了许久,漆黑着漏下来星星点点的火光,泼上去的水根本无济于事,眨眼间工夫,同成人腰肢一般粗的几根屋脊已经被烧成手臂粗细,眼看着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一刹那,一根犹带着火舌的木干猛地砸下,男子瞳孔一震,口中大喊着楼主小心,扑过去欲替他承挡这灼人的热意。
如苏柴兰皱眉,比他的反应更快,骤然退后的同时大发善心一拽他的前襟,两人惊险避过。
漆黑的木干重重砸在地上,烧的那一片地面顿时散发出一股焦糊之味,木干上带着的火舌舔到其他地方,如苏柴兰冷眼望着帷幕慢慢烧了起来。
还有其他带着火舌的木柱在往下落,戏楼以木制为主,一时间视线之内全是铺天盖地的火苗。
滚烫的热气爬上脚踝,饶是男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切劝他赶快离开,如苏柴兰依旧不为所动,双眸冷静,赤脚站在门内。
“主子!”
一声称得上撕心裂肺的低吼响起,有人破窗进来,不及站稳便飞快搜寻如苏柴兰的身影。
如苏柴兰回头,平静道,“吾在此处。”
阿骨颜稳住急促的呼息,快步上前,目光掠过他赤裸白皙的脚背,俯低身子半跪在他身前,“属下先带您出去。”
如苏柴兰一脚踩上他的后背,埋怨,“太低了。”
阿骨颜马上抬高了些,等他伏在他的背上,双臂软绵绵地缠上自己的脖子,稳稳起身,同一旁目瞪口呆的男子厉喝一句走,背着如苏柴兰跨过火舌快步下楼。
期间几乎是发自本能的躲避落下的火星,将如苏柴兰放在干净凳子上时,没让他身上沾一分一毫的灰烬。
阿骨颜回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脱下外衫给他垫脚,单手拎起装满水的水缸往回走,喊道,“来两个人!先把屋顶上的火灭了!”
在他的有效带领下,已经烧干屋顶蔓延半个三楼的大火在片刻后被扑灭,其余人忙着检修搜人,阿骨颜棱角分明的侧颚蹭了一道灰,逆着人群向如苏柴兰走去,单膝跪下。
“属下办事不利,回来晚了,忘主子责罚。”
两根冰凉的长指挑起他的下巴,如苏柴兰狠狠抹去灰污,眼中似有疯狂之色,快活道,“你回来的再晚一些我就要生气了,乖,去看看咱们楼里多了些什么。”
阿骨颜讶然,忽而意识到什么,脸色转冷,起身挺直腰背,眯眼望向被夕阳镀上一层淡淡金色的焦黑屋脊。
火烧火燎的味道在整条街蔓延开来,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另一处,扎西同扎朵站在门外,和其余人一样仰头远远观望那一角焦黑。
扎朵惊讶,拽着身侧之人的袖子轻呼出声,“兄长,那不就是……怎么着火了?”
扎西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眸色沉沉,“没事,只当看个热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