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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灵接着道,“在正念练习里,我们有一个默认的大前提——问题本身并不是问题,我们对问题的认知,才造成了问题。”
屈氏双目微垂,将这句话在心头默默念了几遍。
似是忽然之间,她隐隐觉察到了些什么,却又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于是更加专注地望向了柏灵,等候她的下文。
“就以刚才的那个例子来说,我们遇到的问题是,路遇的朋友没有理会我们的示好,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我们对它的解读引起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情绪。这种解读极其迅速,它不是我们以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更倾向于我们的情绪本能。
“这样的不合理信念,会让我们在还没有意识到事件本身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就激起我们的愤怒、尴尬、忧虑……这种顺流而下的自动思维直接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体验,甚至会引发真实的矛盾和困境。”
“啊……”宝鸳望着眼前的柏灵,“有时候是会这样,遇上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下就恼上来了……”
“是呢。”柏灵笑着道,“那现在,我们可以再接着看看正念的指导语了。我想这会儿,这个练习所指向的目的就很好理解了,就拿这一部分来说吧——”
柏灵伸手指向指导语的某一部分,几人都低下头去看。
……
-将注意力转移到小腿,在这里安住一会儿;
-觉察小腿与地面的接触,皮肤表面、小腿内部……觉察肢体所有的知觉;
-现在,深深地吸气,吐气的时候把注意力转移到膝盖,不是用“想”的,而是直接感觉膝盖的所有知觉;
-接着再深吸一口气,吐气的时候,把注意力从膝盖放开,转移到大腿上来
-这里你注意到了什么?
-也许你发现,你此刻观想的已经是别的东西,譬如此刻身边的某种响动?抑或是身体某处沉重和不舒服的感觉?没有关系,觉察到此刻的这个想法,然后放开它,重新把注意力落在你的呼吸上。
……
郑淑和宝鸳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柏灵指出的这一部分,二人都因为聚精会神而皱紧了眉。
柏灵:“其实仔细想想,整个身体扫描的过程里,你从头到尾都是在做同一件事——也就是按照提示,全神贯注地、不间断地去感受自身呼吸或是身体的某个部分。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你们下午既然已经跟着娘娘一起练过,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到它的困难了。”
“是呀,”宝鸳点头,“我就老走神,要不做到一半就打瞌睡……”
“那下次你可以试着站着练,这样不容易睡着。”柏灵笑道,“这个练习非常重要,因为它真正的核心要义,其实是让你对当下脑海中流动的所有念头,都保持觉察,这也是最让初学者感到困难的地方。”
保持觉察。
屈氏若有所思,微微合上了眼睛。
柏灵又道,“你们看,在这个过程中,指导语会不断地提醒你,此刻你应该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什么地方,它不断地让你意识到你的每一次走神是在想什么——这种提醒,会让你看清楚那些在你不经意间骤然产生的念头。而对这些念头的觉察,本身就是对自动化思维的打断。”
屈氏眼中微亮,方才还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此刻终于清晰起来,她一时感慨,轻声道,“人总是要先看清自己是怎么被困住的,才有可能从某种桎梏里解脱啊……”
柏灵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娘娘领悟得真的很快啊。”
“这……能有用?”郑淑咂摸了一会儿,“练好了这个,就能处变不惊了?”
柏灵笑了笑,“当然不能。”
郑淑露出为难的表情,“那觉察了自己的想法,又有什么用嘛。”
“它能让你自由。”柏灵答道。
自由……?
郑淑的眼睛再次变得有些疑惑,然而未等她再次发问,一旁的屈氏已经长长地叹了一声。
“娘娘,怎么了?”宝鸳问道。
“没事,我就是觉得……”屈氏的声音渐渐变低,忽然断在那里,她看着柏灵,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此时心中的所想。
“娘娘是不是觉得——”
“淑婆婆,”柏灵笑着打断,“给娘娘一点儿时间,让她先想一想吧?”
郑淑微怔了怔,也只好点了点头,强行把要说的话咽下心里。
这种感觉让郑淑陌生,又有些紧张。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宫中沉浸多年的自己,对于这种谈话中的长久沉默几乎有着本能的恐惧。
在主子们说不出话的时候,她一个下人要如何长袖善舞地把场面圆过去,怎么把主子们没有明说的意思透出来,怎么用最不着痕迹的言辞来粉饰太平……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
这不仅是身为仆妇的看家本事,更是危急时刻能教人绝地逢生的救命手段。
但此时此地,她只能忍着这叫人一团乱麻的心慌,和柏灵一起等着贵妃自己的答案。
这一次,屈氏想了很久很久。
“我刚才是在想,你说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意思。”屈氏忽然说道。
柏灵点头,“娘娘觉得是什么意思呢?”
屈氏慢慢坐直了,她的目光穿过眼前的三人,向着窗的方向望去。
“这世上任何的事,‘只能如此’和‘我选择如此’是完全不同的。被裹挟着往前走,和咬着牙选择往前走走,也完全不一样……”
屈氏的声音很低,她再次叹了一声,又收回目光,望向柏灵,“戴着镣铐的自由,也还是自由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柏灵缓缓地说,“不过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什么?”
“‘理解得越多,就越痛苦。知道得越多,就越撕裂……但人会有着同痛苦相对应的清澈,与绝望相均衡的坚韧’……”
柏灵话音才落,屈氏已经笑了起来,她垂下眸子,轻声道,“也许是,不过……可能世上就没有不戴镣铐的人吧。”
在屈氏的卧房待了大约又半个时辰,柏灵拿着酒独自出来了。
今日郑淑与宝鸳依然与贵妃同屋而眠,所以她又可以在东偏殿的卧房暂住一晚。
回了屋,柏灵也没有点灯,只是摸黑往东边的窗户走去——那儿的外头就是承乾宫厚厚的宫墙,墙与窗之间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爬山虎的叶子与石缝中的草倾覆其间。
柏灵开了窗,把酒放在了窗台上,然后学着百灵鸟的声音,对着头顶一线夜空叫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