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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年老再回顾这一生时,林亮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一场山火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将自己从一个深陷的沼泽中捞了出来,扔到一条无边无际的大路上。后来每当他到一个新的地方,与人说起早年境遇时,总会说到,‘是那场大火将我从那里救了出来’。
那时林亮正在与马家的七爷在巷子里喝酒,有一茬没一茬的听着七爷控诉马斌的话,有些是自己知道的,有些是自己不知道的。
“我大爷还在时,我们马家还不是这样的,我哥每天带着我去大爷家串门,找大哥二哥玩,四哥偶尔也来,还有我姐,对了,还有六姐,大家一块儿玩,那时候多好。”马七爷啄了一口酒,又开始念叨着,也不管坐在边上的人是亲是疏,可说不可说。
“可这事情什么时候就变了呢,山洪那天,大哥本不必上山的,都是为了去找我们几个,结果我们回来了,他们却永远埋在山上了。我知道这件事大爷怨我们,连茶山也不愿再管了,他们都说二哥管得好,可他不容人啊,家里人他谁都信不过,每年的茶商都不让我们知道。”
“你别笑,你们只知道七爷我是个养小倌儿的败家子,我也关心马家的未来,今年要不是我带着四哥去逼一逼二哥,指不定能不能成事呢。”
马七爷又抿了一口酒,望了林亮一眼,笑着说道,“我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人,迟早会走上我的老路。”
原本不过敷衍着要将七爷灌醉的林亮,被人这么说了一嘴,不由得有些厌恶,冷着脸,皱眉说道,“你不要拿我跟你比,你的那些破事,我还不屑去做。”
“嫌丢人了?”马七爷笑了笑,又指了指林亮,说道,“真嫌丢人,就管住自己,找个婆姨来作掩饰,就真当别人都是瞎子了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正当林亮要与他吵时,外面却有人寻来,慌乱的撞开门,抓起林亮说道,“他去茶山了,你快去,我拦不住他。”
来得人慌乱,眼里只有林亮一人,也不管马七爷还在一边喝酒,拉了人便往出了门,往茶山方向跑去。
等林亮缓过神来,才问那妇人道,“谁?”。
“童春生!那个死鬼又回来了,我劝过他,让他走的,他不听我的。”妇人边跑边哭,也不知是哭他不走,还是哭自己今后的日子更难过了。
林亮一把拉住了妇人,不让她再往前走,等她镇静下来才问道,“他有几个人,打算去茶山做什么?”
妇人也松开了林亮的手臂,双手捂着脸,哭着说道,“就他一个人,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从来都不跟我说的,只是说要去做今年夏天没有做完的事。”
夏天的事!夏天什么事!林亮只觉得这王思明留了一堆烂摊子给自己,一手托住额头,软着声音对妇人说道,“你先去茶山的路边等我,我去赶辆马车接你。”
“我知道了,你不要叫太多人来,我们家在村子里本来就抬不起头了,就算不为了我,为了老太太,她一把年纪了。”妇人擦了擦脸上的泪,终于有些冷静了下来。
“我都晓得。”
林亮说着便往城北宅子里赶去,到时,那一伙人正吃得热闹,连少爷脸上都有一些醉意。
热闹到底都是别人的,这些费工夫的事总要有人去替他做,林亮摸了摸还空空的肚子,一咬牙一人驾着马车,便往茶山去了。
去茶山的路上,妇人十分焦躁,握着林亮的手,不断解释着,“我只是看他可怜,才留他在家里住着,等到年关过了就将他送出去。”
“我不是不想跟你说,只是老太太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她待我不薄,在山里捡我回来,又把我养这么大,我没办法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妇人还想慌乱的说些什么,可又找不到话来说,到底是自己夹在中间,都不是人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春生与林亮是旧识,早些年林亮还在茶山上做事时,便与他有过一些往来,只是那时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并未有过私交,大多是场面上的来往。
春生上山之时,林亮在茶山上已经小有声望,手底下管着一片茶叶,又跟了几个小跟班,正是春风得意时候,也未曾在意过有些阴郁的春生。
等到林亮犯了错,被赶到铺子里去做伙计时,童春生才突然频繁的出现在林亮的视野中,隔三岔五来城里找林亮喝点小酒,聊聊茶山上的事。
今年出事之前,童春生来找过林亮一次,问他愿不愿意回马家,自己有办法帮他回去,那时林亮不信,并未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不久后竟真有人寻来让自己回去。只是再回去找他时,才听说他被发配琉璃岛的事。
只是这些事,妇人并不知晓,一边埋着头,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前两天回来的。”又用更大的声音解释道,“他在家里什么都没做,我以为他只是回来拿点钱就会走,你看这里他肯定呆不下去的。我也没有给他很多钱,只是够出城里盘缠,好让他死远一点。”
路上的风声呼啸,又有妇人在背后叨叨,林亮真后悔没有再多叫一个赶马车的人,正是年关时候,还要来处理这档子麻烦事,这茶山还真是一刻都不让人得闲。
还不等两人赶到茶山,茶山的吵闹声已先传了过来,妇人一惊,站起身往茶山看去,目光越过丛林,隐隐约约看见些烟雾升起,像千家万户的炊烟都齐聚在一块儿。
啊!妇人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一脸惊恐的跌坐回马车上,吓得林亮赶紧停下了马车,说道,“这上面是能站起来的地方吗!摔倒了没有?”
“不是···。”妇人有些结巴,往山那里指了指,绝望的说道,“他真的烧山了,我们都完了!”
放火烧山又是什么状况,这妇人也是个养不熟的,林亮不耐烦的甩开了她,也站了起来往茶山上看去,烟雾又浓了一些,还泛着红光。
这家伙!真会给人找事,林亮又坐了下去,将腰带上的钱包扯了下来,甩给妇人说道,“一会儿你就在山口等着,若是我回不来,你就带上老太太跑,越远越好,等到来年七月半的时候,记得烧点钱给我,也不枉费我们好过一场。”
林亮说着就把妇人推下了车,一个人驾了马车往山里走去,也不管后面的人哭着喊些什么。
分明是寒冬腊月时候,沉睡着的茶山却突然热闹了起来,除了从城里驾了马车赶来的林亮,还有些偶然看见浓烟来救火的村民。
茶山底下的村民们四散站着,闹哄哄的一片让山里的火势更显得狂妄,林亮赶了马车到时,正像是个主心骨一般的人物,引得众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焦急的闹着。
无非是些怎么就起了山火了、自己看见时已经浓烟滚滚之类的话,林亮撇开众人,往山间小屋里走去,却没有发现丁老头在。
林亮又叫了几声,也没听到回声,捡了几个脸熟的伙计,就一起进了山。平时本就陡峭难爬的山坡,这时又起了烟雾,还没爬到半山腰,一行人已开始咳嗽冒汗起来。
越往山上走,空气里的燥热越盛,一行人脱了穿在外面的罩衣,将口鼻都捂了起来,不让烟雾进肺里,熏得难受。
林亮又往山里喊了几声,还是不见丁老头的回应,连之前呆在这儿的伙计也没有听见有回应的,心里更加慌乱了起来。
一行人又往上走了一段时间,隐约能看见浓烟起来的地方,一窜窜往上升的火光,在空气里烧的劈里啪啦作响。
林亮原以为总会有些办法,可这已蔓延了几片茶地的火势,还是让人泄了气,腿软了起来,再看后面的伙计,一个个像见了鬼一样,离得远远的,生怕被抓去做什么事。
虽说人与野兽不同,见了火就跑,可这火势也不会有几个人想留下来。一阵风浪把浓烟吹往众人所在的方向,更让人觉得倒霉,被挑了上来受这种苦。
可是林亮没有停下来,后面跟着的人也不敢停下来,一行人像是清早赶路的行人,静默的走向要去的地方。
终于有年轻一些的沉不住气了,往前跑了两步,到林亮的跟前,颇小声的说道,“亮哥,这火势我们几人没办法的,这天干物燥的,起个山火也不稀奇,等到那一团都烧完了,它自会停的,我们到时候再来。”
明明是正中心意的话,林亮这时却摇摆了起来,说它是山火也许能糊弄过去,抓不到童春生也无所谓,可这山火会坏了多少茶树桩,会不会让那个衣食无忧的人从神坛掉下来,从此过上流离失所的日子。
也许不会,瘦死的骆驼总归比马大,他也许只是衣食再节俭些,张扬的性子再收敛些,总会好好过余下的一生,哪怕家里穷到连伙计小厮也养不起了。
可···,可丁老头还没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