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佰叁拾肆

庭有枇杷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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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童和猝不及防的一声问实在惊心动魄,又或许是被他铁青的脸色吓到,两名御医吓得几乎瘫倒在地,过了一刻,方颤声道:

    “陛下容禀,以菔萩叶、八角枫和藿香三者结合的下毒手段实在罕见,下官们这几日不眠不休地研读医书,才在一本古卷之中查到,数百年前的陈国夫人正是用了这样的招数残害陈王宠姬,在那之后陈王勃然大怒,下令砍掉了陈国所有的八角枫。此后天下便呈分合之态,如今我大曌一统天下,幅员辽阔,倒是能在震泽等地寻到八角枫,可这个方子实在罕见,八角枫亦算是难寻之物,一般人哪里能想到用这样的手段呢?”

    “娘娘临盆前几天,腹内的胎动平息,现在想来,只怕在那个时候公主便已经......”

    “这三者的毒性结合起来,便犹如银丝入脉,不到发作之时根本诊不出来。下毒之人必定是才学渊博且心狠手辣之辈,求陛下恕下官无能,不能保娘娘和公主平安!”

    事已至此,一切真相都浮出水面了。天下间有哪一个人会学富五车至此,连这样古老的手段都晓得,又有哪一个人会狠心至此,如此大费周章处心积虑地谋害自己女儿的性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只有他自己知道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是何等的剜心之痛:

    “朕要你们说实话,皇后的身子究竟如何?”

    “娘娘此番身子大损,只怕以后再也不能繁衍子嗣了,而且......”

    他想自己那时的模样一定吓人极了,因这两名御医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娘娘体内的毒素经过生产之后虽然排出了一些,可却耗费了不少元气,她本就身子虚弱,如今这样亏损,加之体内毒素无法清除,只怕......下官自知有罪,事到如今也不敢欺瞒陛下,若是有良药好生调养,可保娘娘......三年无虞。”

    三年。

    裴钊看着近在眼前的牢房,心里一阵恍惚,脚下这一条路到底是长还是短,为何他连自己走了多久都不知晓?倘若他今后的每一寸时光都像这样混沌而逝,那这本就短暂的三年会不会也像方才一样转瞬即逝?

    他用了几天的时间爱上她,用了四年的时间陪伴她,而他们不过才厮守了短短一年,原来就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

    这是裴钊生平第一次如此痛恨岁月的无情,从前他不曾在意过时光匆匆,而如今他却生平第一次油然而生出一种恐惧和无力来,他是真的想杀了那两个御医,他的右手甚至已经碰到了冰冷的剑鞘,可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能动手。

    他的阿瑗,不会希望看到他如此暴戾的模样,而于他而言,他从来都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此刻却是这样的害怕,害怕他造下的杀孽,最后通通报应到阿瑗身上。

    就好比现在,他看着苏仕那张平静无波的苍老面容,杀意像毒草一般蔓延开来,可也只能极力克制住:“你可知,阿瑗现下如何了?”

    苏仕穿着囚服,须发花白,身形佝偻,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还依稀可看出昔日权臣的影子,听到他这样问,那张憔悴沧桑的面容慢慢浮起一丝笑来:

    “老夫一看见陛下,就知道如今宫里是何情形了。”

    果然如此。

    裴钊的手早就攥紧成拳,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阿瑗是你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苏仕冷笑一声:“那一日在金殿上,陛下手段高超,早就断绝了这份父女血缘,如今到了这一步,却又想起她是老夫的女儿,陛下不觉得自己这番举动,十分可笑么?”

    两个人这番意味深长的对话怎能不让人起疑?见这牢房之内并无其他人,苏玮率先道:“是不是阿瑗出甚么事了?!”

    其余三人大约也是同样的疑问,便一齐看向裴钊,只有长子苏现默不作声地站在角落里。

    裴钊并不回答,只是目光凌厉地看着苏仕,冷声道:“朕早就说过,你不满朕打压士族门阀也好,欲助裴钰行谋逆之事也罢,那都是朕与你们的纠葛,你为何要将阿瑗牵扯进来,用这样狠毒的手段害她?!”

    “她在与你做出那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那一日,便注定会有这样的结果!”苏仕卸下了方才那云淡风轻的假象,近乎歇斯底里:“她是我苏仕的女儿,是苏家的人,苏家站在哪一边,她就该站在哪一边,苏家让她死,她就必须得死!”

    “朕要将你千刀万剐!”裴钊勃然大怒,登时便拔出佩剑指向苏仕,眼中满是骇人的光芒,苏琛到底习过武,忙扑上前想要拉开父亲,奈何裴钊出剑极快,他还来不及反应,那剑尖便停留在苏仕喉前一寸的地方,带着锐利的锋芒,看得人心惊胆战。

    苏琛心中着急,当即便喝道:“如今我们早已是阶下囚,你是皇帝,自然是想做甚么就做甚么,你若是真英雄真好汉,便让我们死个痛快,莫要这般蝇营狗苟地加以折磨!你欺凌了我妹妹,如今又要害我父亲,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这样欺人太甚!”

    “朕今日便是将你苏家满门一个接一个地施以寸磔之刑,也无人敢置喙!”裴钊手腕微动,那剑登时又近了几分:

    “你可知你父亲对阿瑗做了甚么?!他害死了朕和阿瑗的女儿,害得阿瑗元气大伤,只有三年寿命!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曾想起他是阿瑗的父亲?!”

    这番话一出,牢房内登时寂静一片,苏琛本紧紧地抓着苏仕的手臂,听到这话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将手松开,身后的苏玹、苏珵和苏玮立刻围了上来,不敢置信地看看裴钊,又看看苏仕,而一直沉默着的苏现此时也变了脸色,颤抖着开口:

    “父亲,您当日不是说过,这药只会......”

    “倘若我不骗你说这药只会流掉胎儿,对阿瑗的身子无半分损害,你岂不是会像你母亲一般处处加以阻止?!”

    苏仕打量着五个儿子惨白的脸色,嘴角的笑意近乎癫狂,他看着裴钊,一字一顿道:

    “说起来,阿瑗能活到现在,还要多亏了你。其实一开始,我命人悄悄在送进宫的糕点里动手脚,只是想毒死阿瑗,给你安一个毒杀嫡母的罪名,可在那之后她母亲很快就察觉出来,而宫里的眼线亦告诉我,你对这糕点起了疑心,我没有办法,只得暂时收手。”

    那个时候,是他心疼阿瑗胃口不好,所以才下令,让掖庭每隔几日就去苏府取一趟点心,他只是想让阿瑗开心,可现在看来,却是他亲手将致命的毒药捧到阿瑗面前。

    裴钊胸腔内仿佛有千万支淬了毒的利箭在肆意翻搅,剧烈的抽痛让他痛不欲生,连带着执剑的手都软了几分,又听苏仕道:

    “后来你们的丑事教我知晓了,嘿嘿,我苏家乃是大曌的开国功臣,是这天京城内响当当的头号门阀贵族,我则能容得下我的女儿做出这等淫乱之事!不过你们这样,反倒给了德王一个更好的理由,毒杀嫡母,尚可有吹毛求疵之处,可凌辱嫡母并珠胎暗结,便是永远也洗不清的罪名!”

    话至此处,已是真相大白。苏玮登时瘫倒在地上,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流下泪来,苏琛怒吼一声,疯了一般拼命捶打自己的胸膛,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三哥对不起你,三哥没有保护好你!”苏玹和苏珵浑身颤抖,脸上的表情却如行尸走肉一般。而苏现却缓缓看向苏仕,轻声道:

    “所以,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准备保住阿瑗的性命,那一日你在身上熏了藿香,其实在那时你就知道,将这三味药结合起来,不仅会打掉阿瑗腹中的胎儿,也会让她丢了性命,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