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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场雨,处处弥漫着清凉的水气,碧蓝的天空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双镜桥离她的宫殿不远,所以苏瑗并未乘轿辇,宫娥们捧了一应用度跟在后头,一路穿花度柳缓缓而行。
“太后可曾听闻,这次来为太后画像的画师名叫叶景之,这名字真是…好生风流。”云萝红着脸,十分期待地低声道:“想来这位叶画师,必然十分倜傥。”
苏瑗不以为然:“云萝你也晓得,画师嘛是一个雅致的行业,这样的人无论长得如何,总要有一个风流的名字。你可记得从前为我作画的那位先生叫甚么?沈轻言,这名字听着也很潇洒啊。”
云萝想起那位燕颔虎须,豹头环眼的沈画师,很是失望:“听说这位叶画师是沈先生的关门弟子,那会不会……”
“管他长甚么样,早早画完就好。”她初封太后,按宫中惯例,须得由钦天监看好吉日,丹青阁再遣画师为她画像一张。画像是件难事,被人画亦不轻松,四年前她就在观月台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个时辰,那滋味委实不好受,好在沈画师晓得许多有趣的故事,一边讲一边画,也不算太难熬。
远远地瞧见红栏弓洞,如长桥卧波,再走近些,便看见廊桥里跪着一名身着画师服制的男子,宫娥们候在桥洞外,云萝扶着她走到那人面前,那人才缓缓抬起头:“下官叶景之,给太后请安。”
竟是十分白皙俊秀的一张脸,声音亦是温润好听,真像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人。苏瑗明显感觉到云萝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哪晓得云萝看得痴了,竟丝毫没有察觉,反而攥得更紧了。
唉,云萝见过的俊秀男子实在太少了,她郁闷地想,这个叶先生其实也只是很一般的好看嘛。假咳一声,对叶景之干笑:“听闻叶先生是沈先生的得意弟子?哎,这实在是显而易见嘛,光看模样就长得一样!”
叶景之的嘴角抽了抽:“太后…”
“哀家开玩笑的。”
他愣了愣,忽然微微一笑:“请太后入座,下官这就给您作画。”
大约是叶景之这一笑的威力太大,云萝终于回过神来,脸仍是红扑扑的,苏瑗冲她做了个鬼脸,尽量坐得舒服些,道:“你别跪着了,这样画画多累,从前沈先生给我画像时也是坐着的。”待叶景之坐下,又问:“你会说故事么?从前沈先生会给我讲剑仙的故事,你会么?”
叶景之本蘸了墨欲下笔,闻言道:“下官不会讲剑仙的故事,却也晓得一些杂谈,太后可愿听听?”见苏瑗忙不迭点头,他从容落下一笔,道:“南人传说,许久前有一位名叫叶限的奇女子,幼时丧父,常被后母欺凌,却生的聪慧貌美,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还擅长女红,据说她在丝绢上绣的桃花能引来百蝶…”
“你这个名字取得不好啊。”苏瑗打断道:“但凡是故事里的姑娘,总会有个一听就非比寻常的名字嘛,就连姓氏也不能是普通的姓氏,至少也该是个少见的复姓,哪怕是慕容,南宫之类的姓氏都太过平凡了,况且如你所说,这个姑娘生得好看,什么都做得好,身世嘛也算离奇,更该有一个仙气飘飘倾国倾城的名字。”
叶景之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太后说得是,遵照太后懿旨,这姑娘便叫皇甫倾国罢。”
皇甫倾国……
这下轮到她嘴角抽搐了:“……还是叫叶限罢。”伸手揉一揉额角:“叶先生取名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
叶景之湛蓝的衣袖似在宣纸上拂过一阵清风:“话说这叶限在潭边汲水时捞到一尾两寸来长的鲤鱼,赤鳍金目,十分罕见。叶限将它养在盆中,那鱼渐渐长大,再也寻不到能放下它的器皿,叶限便将鱼偷偷养在后院的池塘里,每日省出饭食喂养,这鱼颇有灵性,叶限走到池边时便会游到岸边露出头来,若是其他人在,便不再出来。后来叶限的后母晓得了,便诳她去百里之外的泉边汲水,自己穿着叶限的衣裳到池塘边哄鱼出来,烹而食之,将鱼骨埋到土里。”
苏瑗手一滑,茶盏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叶景之脸色微变,掀起袍角就要跪下:“下官惶恐。”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话本子里演到这时候总要摔个杯子甚么的,我只是顺应一下故事发展,你接着讲。”
“……是。”
“叶限回来见不着那条鱼,很是伤心,偷偷跑到野外哭泣,此时突然有个长发覆面,衣衫褴褛的人从天而降,告诉叶限鱼骨所在之地。叶限挖出鱼骨藏在屋里供着,有甚么想要的就对着鱼骨拜一拜,便甚么都有了。”
她听了很是向往:“这尾鱼好生神奇,不晓得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不过是些志异杂谈,太后爱听就好。”叶景之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作画。
“若是真有这样的鱼,叶先生会跟它要些甚么呢?”
他不紧不慢道:“微臣也不知,这世间最大的便是人心,人之所欲无穷无尽,不管要多少东西都填不满的。”
她觉得很有道理:“对哦,好比今日吃了冰糖葫芦,但明日还是想吃,今日听了故事,明日也还是很想听。”眨眨眼睛:“叶先生快告诉我,那故事后来怎样了?”
后来,那个叫叶限的姑娘跟鱼骨求了一身翠纺衣裳和一双金履,偷偷去了洞节玩耍,临走时太过匆忙,落下了一只鞋,这只鞋后来被洞人卖给了陀汗王,陀汗王命所有姑娘一一试穿,却没有一个人能穿上,只好挨家挨户地查,最后终于找到叶限,于是她穿着那身翠纺衣裳,脚着金丝履,打扮得跟仙女一样进了宫,被陀汗王封了夫人。
从此过着锦衣玉食,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这个故事的结尾与她听过的其他故事相差不大,里面的姑娘都进了宫过上快活日子,虽然她并不觉得宫里有多么好,不过故事里的姑娘都是非同凡响的,大概是写故事的人觉得只有进宫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罢。况且叶景之今日讲的这个叶限姑娘竟然被后母欺凌,她从前听过的故事里可没有谁会欺凌这样的姑娘,主角嘛肯定是人人都喜欢的,可是这个姑娘非但不被人疼爱,就连找夫君都如此多舛,这样一想,叶景之说的故事真是新奇有趣得很。
窗外是湖上的十里烟波翠寒,像一匹硕大的碧绿丝绸,苏瑗望着湖面出了会儿神,转过头来,刚刚对上叶景之的目光,他似乎有些仓皇地低下头:“下官失礼。”
她并不在意,起身走到桌前看了一眼,叶景之的画工委实厉害,画中人栩栩如生,看着画竟像在照镜子一般,她夸道:“叶先生画得真好,这个画像可比我好看多啦。”
叶景之微微一笑:“多谢太后盛赞。”
从双镜桥下来已是午时,又下起了疏疏几阵雨,宫娥撑了油纸大伞,细雨滴在上头,发出些琐碎的声响,待穿过永巷,才瞧见前头的玲珑亭里有人,想是几名避雨的宫人,心下并未在意,待走得近了,几名宫人都慌忙拜礼,却又一人独坐在廊上,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一看,慌忙行礼:“臣妾给太后请安。”
原来是吴月华。苏瑗走上前扶起她:“下雨了,你怎么在这里呢?”
吴月华的眼睛红红的,想是刚哭过,声音也带着沙哑:“臣妾失礼。”
她生得这般貌美,此时衣衫微湿,泫然欲泣,更是楚楚动人,苏瑗不晓得该怎么做,只好先领她回了自己寝殿,让宫娥给她换了衣裳,才握住她的手问:“你为甚么哭呢?”
吴月华哽咽道:“太后恕罪,今日是臣妾母亲的生辰,臣妾只是…只是…”
噢,她明白了,吴月华是想家,想娘亲了,她想起自己刚进宫时也是这般,身边除了云萝没一个相熟的人,整日呆在偌大的皇城里,见不到爹爹娘亲,见不到哥哥嫂嫂,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只能偷偷躲着抹泪。又想到虽然同样是入宫,但她和孙妙仪爱玩爱闹,性子开朗,而吴月华这样的美人总是多愁善感,说不定看见花落了都会哭一哭,更何况是想念家人呢。而且她如今是太后,每逢节日或宫中赐宴都能与母亲见上几个时辰,比她们都好上许多。这样一想,她更加觉得吴月华可怜,柔声道:“别哭啦,你娘亲要是知道你哭得这般伤心,该多难过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吴月华哭得更加厉害,拭泪的手绢都湿哒哒的,她最怕看见别人哭,眼下是管下雨的神仙在哭,面前的美人也在哭,手忙脚乱地帮吴月华擦了眼泪她又绞尽脑汁地说了许多好话,好容易让吴月华止住了泪,赶紧叫宫娥上了点心,让她吃着东西,或许吃着吃着就忘了哭了。这一招果然十分见效,吴月华的脸色平缓许多,捧着茶盏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