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孰是孰非

远风在衣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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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时分。

    银光似蛇,暴雨如注。

    黑压压的积云盘踞在苍穹,银蛇乱舞,似白昼在频频闪现。

    这亮白的光,映得大齐皇城丹樨上的祥龙瑞凤,散发出几分瘆人的冷意。

    仿若那阵阵雷鸣,俱来自于它们之口。

    这注定将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凤昭宫,大齐历来的皇后居所,此刻在这风雨中,却是灯火通明,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皇后姚氏刚刚诞下小皇子,凤昭宫上下自然满是喜色。

    大雨打在飞檐上,划出一道水痕。水痕落地,溅出的水滴打在一个缎料精致的青色袍摆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少年,正伸长了脖子,朝窗子里望去。

    他张望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掀开窗子笨重地跳了进去。

    屋内空无一人,烛灯很亮,像是白日里一般,温暖的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血腥气。

    新生婴儿充满生命力的哭声从床塌边的一个小床上遥遥传来。

    他轻手轻脚地向那小床走去。

    他本是不应出现在这里的。

    皇后生产的前几天,太后突然把他叫了过去,说女子生产很是凶险,怕他在那里碍手碍脚,故而这几日他一直待在太后的寿安宫中。

    可既然女子生产有风险,他又怎能放得下心?

    正因如此,今晚他一听闻皇后生产,便急忙跑了过来。直到听见小皇子平安诞下,他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担心虽消,他还是不忍离去。他真的很想看一看,他的弟弟,究竟是什么模样,同他长得相像吗?

    带着这份激动,他便更是不愿离开了。

    反正自己都已经偷跑出来了,回去得晚些就晚些吧,至多不过是一顿说教罢了。

    他轻轻地踱着步子,听着越来越近的啼哭声,心跳得很快,像是马上要看什么珍宝一样。

    屋门突然打开,一阵清凉的风吹了进来,微微吹散了些屋子里的血腥气味。

    他心中微惊,看见不远处立着个很大的屏风,便急忙跑了过去。

    透过屏风的缝隙,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那是大齐朝的帝王。

    也是他的父皇。

    他一时有些吃惊。

    不是说因为皇帝最近要处理南疆的军务,所以今晚会一直待在金明殿里批折子吗?

    可为什么皇帝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凤昭宫?

    他心里有些不解,便偷偷地向外面张望着。

    皇帝手里端着一碗汤药,走到床前。他看着合上的床帷,略有迟疑,但还是伸手拨开了帘子。

    “馥筠。”皇帝笑道,“折腾了这么久,累了吧。”

    榻上的女子面色十分疲惫,见了皇帝想要起身,但皇帝却轻轻按下了她想要支起身子的手。

    “你我夫妻,不必如此拘礼。”

    “谢陛下。”

    皇后的面容苍白,也没有坚持起身,而是顺势躺在了枕头上。

    皇帝看了看正在啼哭的婴儿,“这孩子哭得这样响,一定是个聪慧的孩子。”他拿着药碗,用勺子轻轻搅着,“这是太医开的补药,你喝下它,好好睡个觉。”

    皇后的眼神很柔和,她望了一眼那碗药,笑道:“多谢陛下费心。”

    “来。”皇帝将她轻轻扶起,“我来喂你。”

    “陛下这是做什么。”皇后不好意思地笑着,“臣妾哪还能劳烦陛下。”

    “我说了,这里没有皇帝皇后,只有你我。我们是夫妻,哪能没有这些闺房之乐。”

    “陛下还胡说。”皇后忍不住轻笑起来,“不过是药太苦了,陛下一勺一勺喂,远没有臣妾一口喝下来得舒心。”

    “既如此,那我就不勉强了。”皇帝将药碗递给了她,“良药苦口,可不要剩下了。”

    “臣妾遵旨。”皇后接过药,笑着对皇帝说道。

    她把药端在手里,并没有马上喝下,而是轻轻搅着,看着一圈又一圈随着勺子而来的波纹出现复又消失。

    在这来又走的波纹中,她仿佛看见了她和他走过的无数岁月。

    他曾为了她,跪在先帝门前一天一夜,只为迎娶她入门;她曾为了他,挡下刺客致命般的一刀,只为保他平安。

    那一幕幕的场景,都好像化身在了这碗药中,一瞬间全都涌了过来。

    “陛下。”皇后开口道,“嫁与你这些年,我很幸福,也很快乐。”

    她停顿了一下,把眼神从药移到皇帝脸上。

    皇后的眼睛里含着笑,缓缓说道:“过去的那么多年,我从未悔过。现在,我也不后悔。陛下,这一切,我都愿意。”

    话毕,她灿烂一笑,像是昙花盛开的瞬间。

    皇后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快得令人意想不到。

    “馥筠!”皇帝本能地去抢那药碗,却终究只截下了饮尽的空碗,带着几滴残存的药汁,就势摔在地上,瞬间支离破碎。

    正如那些美好的过往,于此刻,烟消云散。

    皇帝的声音有些颤抖,“你都知道了?”

    皇后笑着点头,脸上没有一丝怨意。

    下一刻,她只感觉腥红从喉咙里涌了上来。

    她偏头吐出那口鲜血,下一口紧接着又涌了上来。不知吐了多少,她觉得自己已经丝毫没有了直觉,只是身体却是愈来愈轻,好像一片羽毛,顺着风就要飞起来。

    皇帝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弱,看着她的眼缓缓阖上,看着她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

    他终是许久未发一言,只是觉得心里被刀狠狠地捅了一下,一呼吸都牵扯着无休止的疼痛。

    他自己也震惊,原来她死,自己也会心痛。

    过了许久,皇帝起身,他替皇后掖好了被角,用袖口擦了擦她满是血迹的嘴边。

    可那些血却是愈擦愈明显,怎么擦拭也擦不干净。

    他终于是放弃了,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他拭了拭眼角,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落了泪。

    未几,皇帝从袖口里拿出一颗药丸,转身走向哭着的婴儿旁,把药丸轻轻放到了婴儿的嘴里。

    哭声渐渐弱了下来,随后戛然而止。

    窗外的一道极亮的闪电划过天空,发出阴森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皇帝站在婴儿前,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随后转身,出了屋子。

    时间仿佛蜜罐里的糖,粘稠在一起,走得很慢很慢。许久,屏风后面响起了细微的声音。

    那个少年一步一步,脚上好像有着重担千斤,走得很沉重。

    他走到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没有流泪,可他的眼眶却是红红的,牙帮子也咬得死死的,俯下身重重得磕了三个头。

    “母后。”他颤抖着声音,一字一顿道,“阿澈保证,日后,定要血债血偿。”

    他突然起身,转头快步走到窗边,越了过去。

    此时的凤昭宫沉寂如死水,完全没有刚来之时的热闹场面。

    他出了凤昭宫,淋着雨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撑着伞跑了过来,看着他全是湿透的落寞样子,问道:“殿下,你去哪了?刚才没见到你,可把我急坏了。赶快回去吧,莫让太后娘娘发现了。”

    他惨然一笑,“阿盛,走吧。”

    ——

    承铭四年三月,皇后姚氏难产而薨,封作端睿皇后。其子封为华梁太子,均厚葬。

    同年九月,晋王萧临逸因忤逆圣上外放至登州,无诏不得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