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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六月十六,二十多日没有早朝的北京城迎来了一个特殊的朝会。
这个特殊还要从“守孝”说起。因为孔子说了一句:“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古人就把为父母守孝定期三年。实践多年后又以二十七个月为三经年。
皇帝做为天下臣民的君父因为牵涉太广,一般死后,只需以日代月,守满27日即可。
孝期内是不能开朝会的,同时也严禁一切娱乐活动。白云苍狗,世事变迁,很多规定渐渐变成了形式。区别在于有的形式需要维护,有的形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拿隆庆殡天来说。京城的青楼会馆,酒楼食肆在他头七过后就已经开门迎客了。然而朝廷的朝会却必需满二十七天后才能举行。
昨天夜禁后,在京官员接到鸿胪寺和通政司的通知,今天举行朝会。当时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可疑惑归疑惑,子时一到内城里住的达官贵人们还是要陆陆续续起床,住的远的起的更早。
得亏时值夏日,半夜起来不仅不冷反倒觉得凉爽。
五更鼓一响(大概后市的三点左右),寂静的北京城顿时喧哗了起来,通往皇城的各个街道上,有人骑马,有人坐轿,长安街还堵起了轿。大家都行色冲冲的往紫禁城赶。
喝道声,马蹄声,避轿声吵吵嚷嚷扰了不知多少人的清梦。
等朝会大军在长安左右门签到于午门汇合时,午门前的广场正中已经有五百名旗校在十几个高级军官的指挥下排好了队列。只见他们身穿铠甲,手执刀枪,目不斜视的站立着,威严不可侵犯。
有资格参加朝会的人很多,这次上面要求五府六部的官员都要参加,经过鸿胪寺和内阁一动员来了一千多人。
这些官员在普通百姓眼中都是达官贵人,可是一俟到了午门外,便分出了尊卑。
位高权重的都进了直道两边的值房修整,更多的人只是站在午门外的广场上由鸿胪寺的官员按着品级排列站位。
此时的午门城楼前有将近两千人,却非常安静,旗卫门自不多说,官员们也不敢交头接耳,咳嗽吐痰被鸿胪寺的人抓住了都能记你个失仪之罪。
阙左门南边的值房内,内阁首辅高拱正在和张居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另外一个阁臣高仪可能因为年事已高,赶路赶的有点慢。
高拱:“叔大,昨天通政司送的邸报你看了没有”
张居正:“看了,着实不凡,也不知道皇上哪里来的注意”
高拱:“叔大以为皇上此举可行?”
张居正:“以此为朝廷喉舌,兼以引导时议,又可布施教化,焉不可为?”
高拱看张居正说的振振有词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如何不明白这些。
只是邸报向来抄录的都是朝廷的大政方针,有的还涉及了机密。现在人人都可购买传阅,朝庭哪里还有机密可言。
何况万一有人瞎编乱造私刻倒卖,百姓信以为真,朝廷的权威岂不是丧失殆尽?
失去了权威又如何获得百姓的信任?
可是他并不打算和张居正争论,昨天冯保恩荣俱失,搞不好今天这个朝会就是为了冯保来的。
现在自己简在帝心,这报纸的弊病自己到时候规劝一下小皇帝就行了,他懒得和张居正争辩。
便干笑了几声,抬头看向头上的楹梁,自言自语道:
“朝政可得而信,不可得而诈”
说完双手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快报寅牌了吧,咱们去候着吧”
房内的学士们看高拱起身了,都跟了出去,没走几步路,高仪慢腾腾的从人群外走了过来。
众人点头拱手后,就听见城楼右侧的阙亭里鼓声大作。三通响后,左右阙门缓缓打开,午门外排列的禁军旗校,鱼贯而入。
不久左阙亭内的铜钟被太监敲响,一众文武大臣在高拱的带领下进了东侧的左掖门。而从西侧进宫的是以成国公朱希孝,镇远侯顾寰和驸马都尉李和为首的勋戚宗亲们。
而正中的大门依然关闭,这个门只有朱翊钧可以走,连他老娘都不行!
诸人依次通过午门时,午门城楼上有一个小太监正在兴趣盎然的向下偷看。
小太监是朱翊钧假扮的,当初在老家时就听说大明朝会规模浩大,现在有机会了,当然要来见识一下。他让孙海拿了件小太监的衣服,换上后偷偷跑上了午门城楼。
昨天李贵妃决定罢黜高拱后,就想着不如开个朝会当着众人的面罢,一来可以快刀斩乱麻,二来可以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人。
朱翊钧一听可以体验一把早朝,心里还挺兴奋。可转念一想,要是当着自己的面罢了高拱,一哭二闹估计他不会,依他那颇快恩怨的脾气,训斥自己一顿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高拱也算为大明流过汗的,“俺答封贡”正是他一力促成,又是顾命大臣。万一一受刺激给自己来一课岂不难看?
这样一想他觉得自己露面不合适,可他又想体验一把,无奈之下起早摸黑的登上了午门城楼。
朱翊钧看人都进了皇极门广场,忙从南面跑到了背面。
放眼望去只见旗校们已经在广场上摆好了阵势,会极门和归极门平台上也是旌旗招展。
众人在内金水河前停步列队,等旗校们鸣鞭后,左掖门里出来的队伍一分为二,大多数官员都绕道会极门前台再拐向广场,少部分人在大九卿的带领下通过最东侧的品级桥走向广场,朱翊钧知道这些人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高拱他们三个则从御道旁的王公桥通过了弓形的内金水河。
朱翊钧向左看了看,就见几个映像模糊的勋贵从左边的王公桥与高拱他们并驾齐驱。
看到这一幕朱翊钧一阵蛋疼。
并驾齐驱又如何?
在阁老面前不还是直不起腰。当年土木堡一站大明勋贵集团死伤大半,从此内阁水涨船高,军方再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势力。
这让本就低下的武人地位加速下滑。虽然勋贵集团也是一群硕鼠,没少薅老朱家的羊毛,可自从他们折了腰,就连为武人摇旗呐喊的声音都没有了。
要想整饬武备,加固国防,必须改变以丘八为耻,以充军为罪的现状。
昨天自己借众人弹劾冯保的机会拿回了东厂,而皇帝两把刀之一的锦衣卫,指挥是朱希忠,不出意外这位明年就要下去跟坖哥报道了。
一分析,这两大特务机关很快就能帮自己砍人了,看来自己办事还挺有效率的。一想到要扭转社会的风气,重新塑造一种价值观,他又觉得时不我待。看来整编这亲军二十六卫,筹划讲武堂的事情要提上日程了。
广场上文武百官们都在等皇上的圣驾,除了旌旗鼓荡的声音没有一点人声。这让朱翊钧想心事想的更加出神,突然一道清脆的鞭响惊醒了他。
俄而从皇极门的平台上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声:
“圣…旨…到…”
三个字喊的深沉有力,余音袅袅。
朱翊钧循声望去,下方列队的文武百官们哗啦啦的跪了一地,都叩着头。
“万岁爷说今天不上朝了命奴才来宣一道旨意”
众人一听立马叽叽喳喳轰鸣起来,也不顾鸿胪寺的人巡察了,一个个窃窃私语
“不是特意召开的朝会吗?”
“皇上为何不御朝?”
“难道是通政司听差了?”
还有几个夜生活比较丰富的黑圆圈腹诽:
“早知道这样,应该再御一女”
“嗯…嗯哼…”
传旨的太监看官员们一片哗然,清了清嗓子。
高拱作为百官之首,下面人没有规矩他的脸有点挂不住,就抬起头向身后扫了一圈。
瞬间安静。
“我说诸位,咱这就宣旨了啊!”
这货嗓子估计练过,朱翊钧站在午门城楼上竟然被他吼的一跳,朱。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内阁首辅高拱擅权专政,蔑视皇帝。
慈圣皇太后,仁圣皇太后与朕讨论决定:
一,解除高拱的一切职务,任命张居正为大明内阁首辅;
二,命高拱回乡闲住,即日启程,不得逗留。
三,内阁,五军都督府,六部诸衙门官员要引以为戒,恪职尽忠。
钦此。”
静。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朱翊钧看的分明,高拱听罢圣旨,全身都在颤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下瘫软在砖地上。
在场的官员都惊骇异常,跨进午门前高拱还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须臾之间一道圣旨就把他打入深渊。
昨天新发行的《大明日报》还在刊登高拱系的言官弹劾冯保,以及皇撤了冯保的东厂提督的事。
所有人都以为高拱就要把冯保打倒了。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倚重高拱了。
然而今天,就在众人以为皇帝这次朝会是为了罢黜冯保的时候,高拱却被轰走了。
韩缉等人昨天还在文福楼庆功,就在他们对一身仕途报以最高的期盼时,高拱跌入了深渊。
听到圣旨后,韩缉他们一个个如五雷轰顶,一时间都不知所从,呆若木鸡。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今年已经七十高龄,宦海沉浮几十年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也是疑惑不解。只看他抬起了头看着皇极门后的天空怔怔出神。
这霹雳手段来的太突然,就连张居正自己也是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自己呕心沥血多年所渴望的,来的竟然如此悄无声息。
宣旨太监张鲸看这满地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都像丢了魂一样,便走下云台把那卷圣旨往张居正手里一递,提醒道:
“张先生,您老是不是该领着百官接旨了,咱还等着回去复命呢。”
左都御史葛守礼,工部尚书朱衡,刑部尚书王之诰等九卿离张居正和高拱较近。他们清清楚楚的看着张鲸把那卷至高无上的明黄交到了张居正手里。
这一刻他们明白从现在开始张居正取高拱而代之,站在了权利的巅峰。
…
高拱是在张居正的搀扶下出的午门,看着他萧索的背影和帽里漏出的白发,朱翊钧感叹了一声。
但是他稍一转头就看到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霞。朱翊钧伸了个懒腰,一转身下了城楼,属于他的时代应该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