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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染闻听梅长生的话,如如不动,捻珠的动作亦未停,“檀越何出此言?”
梅长生在长案的对面盘膝席坐,“晋穆十八年,匈奴联合阙氏攻打东胡,东胡王将部落圣女瑰丽黛,连同八百匹牛马献祭给匈奴王,以求平息战乱。令慈胡贵妃,便是通古圣女,途中与婢女调换身份逃离,从燕州边境入了中原。”
法染慢慢“哦”了一声,“一个美貌柔弱的胡姬,从燕北边线到上京教坊司……梅檀越真是生不逢时,这样精彩的故事,若能在晋穆皇帝面前说上一说,你的下场,大抵能和当年那些因造谣而被九族抄斩的宫人一般同。”
清曼的嗓音平缓无澜,仿佛在说着与自身无关之事,饮了一口清茶后,法染忽而笑出一声。
“此身何人,我自己都不知晓。梅大人若果能证明,法染感激不尽。”
梅长生凝视那双湛蓝的瞳仁,半晌低道,“原来如此。”
他派人深挖宣灵鹔生母胡贵妃的往事之前,并未曾料到会掘出如此多的内情,而且胡贵妃曾是东胡圣女还不是最不可思议之处,而是她流落教坊司前,曾与一出身富贵的中原人私定终身。
但任梅长生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出那人身份。
他发现这段往事被人刻意地掩盖过,且手段高明,令后来者无从查起。
起初梅长生以为是法染为隐母讳而做的,后来根据蛛丝马迹,才发觉线索断裂的时间,比他推测的要远早得多,是在法染出生前后。
那个时候,能为胡贵妃做到如此地步的,便只有法染的父皇晋穆帝了。
正如晋明帝以武功彪炳青史,晋穆帝却是以痴情闻名。
宣灵鹔行九,是晋穆帝最小的孩子,也是他最后一个孩子,晋穆帝自从得了胡贵妃,东西六宫皆虚设。
那么,晋穆帝暗中为爱妃扫清过往的痕迹,是为了遮掩什么呢?
联想宣灵鹔肖母不肖父的相貌,加之那双代表着胡人血统的蓝瞳,旧朝宫廷的传闻未必是空穴来风。
法染对宣明珠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一点梅长生已经觉察,一想起有个从小看她长大的男人对她含有龌龊的念头,梅长生心里就无比恶寒,可他只能顺着这一支点思考下去。
叔侄禁忌,若宣灵鹔的皇子身份是假,那么凭他心机手段,对于他心宜的女子,不会眼睁睁等到如今;可如果是真,晋穆帝又不会对胡贵妃的过去晦莫如深。
所以,是什么样的痛苦,令一个出生皇宫的异瞳之子,不务正业而精研杂学,诗酒风流却玩世不恭,又在风华正好时,万念俱灰落发为僧呢?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夹杂着几声幽闷的雷鸣。梅长生抬指敲了敲盏沿,清碧的茗汤震起小小涟漪。
他轻慢地道:“原来,连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啊。”
法染的指腹在佛珠上一硌,但听对面之人继续道:“可能是皇族血脉,也可能不是,可能是她叔父,也可能不是。一半一半的几率,就是无法确定,一生父不祥,却被皇帝宠若麒麟儿,偏生,又顶着那样一双昭示异族的眼——”
梅长生抵肘向前倾身,眸光漆黑湛然,薄唇一启一合,吐出四个字:“很痛苦吧?”
法染沉默良久,轻叹,“你竟能想到这一步。”
他面上毫无为身世感伤之态,淡淡补充:“这样好的脑子,却半分不用心在她身上,更该杀。”
这话似戳中了梅长生的痛处,他目光骤然阴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有,何,资,格。”
“你若真关心她,为何诊出她无病后,不在第一时间告知她?为何要任她溺在死亡的恐惧里惶惶终日!你可知她为自己备了棺,你可想过她每次看见幼年的女儿是何等心情!”他霍然起身掐住海青的佛袍,“法染,你的心就那么干净?!”
那只泛出青筋的手掌,被轻轻拂去。法染抬头微笑,“我说过,我可渡她,有些事,只有在生死面前才能放下。等她彻底断了这七年之妄,余生,便尽是自在无忧了。”
梅长生笑了一声,“这么说,你倒是为了成全她,在惩罚我了?”
“你不该吗?”法染悠悠道,“她的好,你接不住,便换别人来。那日在护国寺,我是劝过檀越放下的,无奈檀越执迷不悟啊。
“檀越扪心问问自己,一个爱你爱到骨子里的人,心意不被珍惜,日积月累烂到骨子里快要她的命。她为活命,一刀切去,那疼,她自己忍了,等好不容易伤口结痂,你再去用力扒开,问能不能再长出一颗溜光水滑的新心,再爱一回。
“——那个不叫执着,是没心肝。”
字字句句,如刀入心,梅长生呼吸稀薄地退了一步。两个都是聪明人,话都说开,心都如镜,都知道彼此的罪孽与阴暗在哪里,都知道怎么戳对方的肺管子最疼。
梅长生突然分外的难过。
不是因为法染的咄咄之语,而是他突然替宣明珠不值——为何千挑万选的夫婿是个天字第一号混账,一心信赖的皇叔又心怀鬼胎,如若她有一天得知法染的真面目,心情会如何痛苦。
他已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近的长辈了。
“所以你不能告诉她,对吧?”法染仿佛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由始至终稳坐于蒲团的国师垂下柔长的睫羽,合掌唱偈,“梅长生,你见过蚕是怎么吐丝将自己缚住的吗?”
你是不是心中立誓不会让她再难过?那么,你便无法将这一切告予她,你便永远,都斗不过我。
你浪费了明珠的半生,越努力弥补只会令她越反感,你也永远,都得不到她。
明珠喜欢光风霁月之人,你亲自将那犯了错的白衣少年扼杀,却妄想以崭新的面目接近她,殊不知是南辕北辙。
一步步,都是死局。
梅长生良久地沉默,雪白的脸色在沙沙雨声的衬托中,仿佛一打就透的薄纸。
法染很久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了,不过显然这个雨夜让他感到一丝快意,看了梅长生一眼,换成语重心长的口吻:
“其实,檀越最应恨之人,当是杨延寿。若无太医误诊,明珠也许至今还未醒悟,也许便无休离之事了。之前火烧杨宅,何不假戏真做呢,任凭人真的在屋里烧死,岂非出了心头恶气?”
“呵。”
梅长生突然冷叹一声,“放你娘的屁。”
法染神色微僵,似乎不能理解他方才听到了一句什么。
“不必引我。我方才只不过在想,”梅长生指头敲了敲披风的襞积,歪头俯视他,“既这般恨我,五年前那么好的机会——
“为何不索性杀了我呢?”
法染顿了一顿,曼然道:“哦,被发现了啊。”
五年前那场苗疆杀手的伏击,险些要了梅长生性命。在他身中一刀等待援兵的这段时间,对方本有机会了结他,却没有下手,仿佛在最后关头收了什么指令。
梅长生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同时一直觉得在想要宣明珠性命的藩王背后,还藏着什么人,这个人隐秘至深,却如同胡贵妃的过往一样让他无从查起。
直到眼前这个人浮出水面。
法染自负到随口便认了,那双如妖如邪的眼眸望来时,梅长生本能地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咬着牙:
“你知不知道,她那时已怀胎十月?你所谓的渡,便是渡她孤儿寡母,渡她伤心欲绝!”
“那正是我给你的选择啊。”法染轻飘飘道,“当时明知她有孕,也明知剿杀凶徒会有危险,你还是不管不顾撇下她去了。不能将她放在第一位的人,能留么?”
“那么为何又留我性命?”
法染沉默片刻,“我没想到她那日会临盆……你这边受伤,她便大出血,因果之事,你不信,我信。我动不得她的心头爱,只有闭关面壁,等着昭乐自己发现你不适合她,你看,我等到了。”
他佛珠合掌,笑容神秘淡雅,“我佛慈悲。”
梅长生神色阴翳得露出几分煞相,这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难以理解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罢了。”法染抬起璀亮的瞳眸,“梅长生,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人,你是伪道学,我是野狐禅,你立身希贤希圣,我发愿成佛成祖。”
一道紫色闪电照亮惨黄的暗室,掠过那张慈悲高华的面容上,梅长生在霹雳声中断喝,“妖僧!”
法染正要说话,却见梅长生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难察的笑,回眸瞟向窗外。
法染留意到他的眼神,在那一瞬瞳孔紧缩,撑案作势欲起,下意识道:“智凡。”
这是他从梅长生进门开始,第一次露出紧张的表情。
尉迟在门外应了一声,声音警惕,似乎在等待尊师的法令以便随时冲进来。梅长生唇角的笑意扩大。
法染听到门廊下尉迟的声音,便知有他守着,明珠不可能在窗外,后知后觉,自己被梅长生摆了一道。
“你不是确定,我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吗?”梅长生好笑,“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这些话,不敢让公主殿下听到啊。”
“你不会……”
那曼然摇头之人变成了梅长生,“君子可欺之以方,我已非君子了。”
他踱步取了墙角的伞,今夜这杯茶喝到这里,想确认的都已确认,也该收官了。
宝鸦还在家里等着他讲故事呢。
迈出门前梅长生道了一句,“她是我的。”
短短四字,以臣欺君,大逆不道。男人却说得云淡风清。
“大师啊,”浮浪的腔调从他喉嗓里溢出,仿佛之前种种愤怒与挫败皆是伪装,“我背后有江左梅氏倚靠,回京后又有大把时机时她相处——你有什么呢?”
你困于这层参不透的身份,哪怕面对她咫尺,也不可择手段。
我为了她,可以不择手段。
到底谁才是自缚的蚕?
“哦对了,”梅长生出门看见尉迟戒备的眼神,举伞回身一顾,“这个人我得带走,大业坊火灾案的纵火凶徒,眼下有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很是供出了些腌臜事情,涉及护国寺。把人交给我审,总比明天惊动三司,大张旗鼓地奉令过来拿人,再传到公主殿下的耳中要好,大师没意见吧?还是说,大师想保住身边的人,给梅某一个顺藤摸瓜的机会?”
尉迟闻言面露凶相,衣袖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法染在雨水潮气侵润的屋内,久久未语。
梅长生歪头,“你看,他舍弃你,如弃敝履。”
尉迟咬牙冷笑,“你不必挑拨,像你这样无用无能的废物,永远也配不上大长公主!你就算抓了我,也别想从我嘴里听到一个字。”
梅长生欣然点头,轻跺了跺靴面上的雨珠,“好啊,鉴查院的一百零八刑,等着你去领略滋味。”
法染在无人关扉的禅房中,面色隐沉在烛影之下,如老僧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