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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靡的声线一缕缕钻入她耳中。
真心的话,有时候不需剖心沥血,也能听得出来。瞧见梅长生的眼圈竟比自己还红,宣明珠心尖一撞,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慢慢站起身。
恍忆起生产宝鸦那日,他从外头赶回,也是这样一双水红含情目,欲语还休地凝着自己。
宣明珠又想起之前命人调查梅鹤庭身上那道伤疤的事,她做了那个梦以后,总有种说不明白的心疑,想知道他是在何时何地受过伤,可迎宵查了一圈,公衙档案上却完全没有此类记载。
——那个深夜他究竟是从哪儿回来的……
思绪一岔,她的眼神便有些直直,目光从他脸流连到披风挡住的胸口,梅长生幽深的瞳孔不断放大,与她对望。
稳当当坐在对面的法染忽然开口:“镇国该去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可慰陛下之心。”
梅长生眼眸轻眯,宣明珠如遭棒喝地回过神,拍掌道:“是了,皇帝前前后后为我担心,是该亲自入宫告诉他一声。九叔……”
法染起身,“我非客,都无妨。你这便去吧,宜早不宜迟。”
宣明珠腼然,这个原以为普普通通的清晨,带给她的冲击与改变实在剧烈,倒让她一时无所适从,茫茫地顾头不顾尾起来。好在是在九叔面前,也不必念及这些虚礼。
羞赧依赖的神情落人眼里,像颗钉子,梅长生腮骨一棱而笑,“正好臣要入宫向陛下述职,可与殿下同行。”
宣明珠还没答言,梅长生余光见那僧袍微动,扭过脸儿,嗓音沉徐:“发觉太医误诊之事,真该好生多谢国师,国师可要和我们一同入宫面圣吗?”
谁都知道,法染剃度之时,立誓剥除一身荣华的缚束,故而十余年间,未踏入过宫门半步。
所以这一问,纯属卖梳子给和尚了,和尚听了,淡笑,摇头说不必。
梅长生斗篷下紧捏的手心这才松开,满掌酸疼的印子,回转眸光,目中再无旁人。
他的神情既克制又温雅,他清楚此时宣明珠的内心尚未完全脱开矜喜与柔软,也清楚,她何时最好哄.诱,矮了分身形,嗓音如雪化松针,软软的,又刺刺的:“让臣送殿下一程吧,顺路的。”
车辇与马匹同向同路,向朱雀大道的宫阙而去。
宣明珠到底允了梅长生随行一程。
反正去皇宫就是这条路,她去面圣是一刻不能等的,人家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说不准有要务上禀,谁先谁后都矫情,索性如此。
宣明珠在路上,却是又哭了一回。
奇怪得紧,明明打从得知自己患病后,几乎都没有哭过,以为这颗心经得起千锤百炼,已经坚强了得,谁知雨过天晴了,反而没出息起来。
可她心里就是灌有一种酸楚,晃一晃便南流北淌,不流出来不能痛快。
扈从在侧,她面子上不好意思哭出声响,咬住唇两肩耸瑟,拭帕不断,又怕人瞧见,便仰起头转向窗帷,佯装去瞧白云长空。
山河无恙。小时在宫里,太子兄长很喜欢这句话,还特意用这四个字刻过一方闲章,她呢,当时觉得这句词美则美矣,却谈不上其他的感觉。直到经历过自己的一场劫波,她才明白,无恙、无恙,无论对人还是对江山世道,都是再好也没有的祝愿了。
梅长生在另一侧车帷外的马上,双眼始终直视前路,眸底压抑着湿润,掌心里紧扣一方丝帕。
说不出,递不出。
因为法染反算一着,那些他一路上反复怀想的一试一探的暧昧,水到渠成的安慰,如今除了惹她怀疑戒备,再没有别的用处。
到了宫城门外,宝车停,梅长生下马候着公主降辇。泓儿将帷帘掀起时,宣明珠已经平复了,除去眼圈还有些红,又是那位雍容庄重的大长公主。
他记得晋明帝在御时,她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节每逢入宫,宣明珠脸上总是娇娇女式的矜美神态,宛如一只明媚骄傲的小凤凰。
晋明帝说她,成亲后还像个小孩子,当心驸马笑话,她便学小孩子歪头坏笑,干脆当着父皇的面搂住他的胳膊,把两个男人弄得面色相觑,自己开怀大笑。
后来她的父皇去世了,梅长生便没再见她那样笑过。太子登基,待长公主亦是如兄如父的疼爱,然而不过两年,先旁亦逝,临终前将少帝托付给她。自那时起,宣明珠便彻底成为了一个“长辈”,而非在父兄膝下承欢的小女孩儿。
她才二十五岁。
二人无话,一前一后走上紫微宫中路御道。
他两个是无事相安,黄门侍郎见大长公主与梅大人共同入宫,却当成了稀罕大事,忙不迭传报到御前。
人还没走到宣政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步履声与卸甲卸剑声。“阿姐!”
宣明珠还没看清来人,身子便腾空而起,一重重飞檐朱阙都在眼前旋转起来。
那落在腰上的臂硬烫如铁,稳稳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是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阿姐你真的没事了,我简直太快活了!”
泓儿和澄儿先见一道黑影窜来,吓了一大跳,瞧清言世子出人意表的行径,愣过几息,相视一笑。
“恣白!”宣明珠轻嗔,洒金含朱牡丹裙裾凌空绽开,一圈一圈的圆满。
她脂面粉红,绿鬓堕堕,纤白的十指紧扦在少年肩上,开始怕摔,又怕被宫人瞧见了不像话,后来转着转着,不禁沉醉在眩晕的感觉里,便放松了身子轻翘凤舄,享受风拂面颊的自由,口中少不了笑斥:
“再胡闹不过你的。”
梅长生在言淮到来时就下意识上前一步,见她笑意,眉心轻动,便驻足,在两人身旁默默地瞧,只轻声提醒言淮:“别跌着她。”
兴头上的言淮回了句“用你管”,到底也怕阿姐头晕,转了十来个圈子后停下,立地生根的身形不见一晃。
他环抱着喘息细细的宣明珠等了片刻,才将她慢慢放下。
两傍的宫人早已面墙而立,就算他们不回避言淮也是无所顾忌,一双水光明亮的琥珀瞳仁里全是宣明珠,喉结滚动,“阿姐,我怕是梦,想听你亲口说一遍。”
宣明珠听见他微颤的声音,动容地抬手够上他脑袋摸了一摸:“阿姐没生病,是误诊,没事了——瞧你,跑得一头的汗。”
言淮嘿嘿地吸了下鼻子,只觉得怎么样也开心不够,一开心便要撒娇,欲和阿姐讨帕子来擦。这回梅长生静静走上前,有意无意,插在了两人之间。
他露出一点微笑,“陛下恐在等着了。”
宣明珠听见点头,隔空朝言淮额心点了一下,示意他收敛些,命侍女略整钗环,扶臂而登阶。
那袭金朱地牡丹长裙逶迤于阶墀,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随行,言淮心情大好,此日懒得与他计较,梅长生寂默依旧,背对她时,便又恢复那副郁郁寡淡的神情。
皇帝前一刻听禀时还是两人,再没有想到这三人会凑到一道同来,很吃了一惊。
尤其是本应身在汝州的梅鹤庭,“卿家你……”
先前拿回京述职做了借口的梅长生镇静接口,“陛下,今日臣随殿下前来,有件天大喜事要禀报陛下。”
他还没说完,言淮就忍不住揉着鼻子无声笑起来,从心底里泛出的喜悦,真是怎么忍也忍不住呀,那两排糯米白牙要多灿烂有多灿烂,把皇帝笑得越发一头雾水。
“何事?”
宣明珠将殿中侍者皆屏了下去,泓儿这才上前,将前因后果启禀陛下。
宣长赐听后呆愣良久,忽然双目放亮地上前把住宣明珠双臂,“当真吗!”
他一时间手脚不知如何放,竟也似想抱着皇姑姑转上几个圈似的。
“诶陛下,冷静,您冷静。”言淮看出苗头,忙上前将人隔开,他与皇帝在朝堂论君臣,从亲戚说却是表兄弟,性子又是个不拘小节的,私底下相处便没那些讲究。
皇帝以拳砸掌道:“天大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这怎么冷静得下来?苍天垂怜,朕,要大赫!为姑母祈福!梅卿,为姑母发现误诊的是你吧,朕也要赏你!”
梅长生目光隐晦闪动,宣明珠眼瞅着皇帝高兴糊涂了,赶忙拉着侄儿明黄的衣袖稍安下来,好笑道,“是法染国师发觉的,国师不喜外物,皇帝果欲赏赐,便请为护国寺多添些香油钱吧。”
“好,好。”皇帝抬头定定看了皇姑母好久,一连说了几个好,这才想起那帮子庸医,又怒火中烧:
“都是一帮什么庸才玩意儿!一个错也罢了,三个都能诊错,宫里的错,宫外的还错,竟还不抵僧人水准,朕怎么放心将皇室的躬安放在他们手上调理。”
“去,将杨延寿,周鹗和林铉都给朕传来。朕要问问,他们是怎么给大长公主看的脉!”
“臣却有一事想不通,”言淮舔舔犬牙,想到阿姐这段时间受的苦,眼中露出一阵狠怒,“按国师的说法,此脉按理并不难诊,为何前前后后那么多人众口一词,竟无一人提出异议,害得阿姐白白喝药吐血。”
皇帝闻言眉头紧皱:“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暗害皇姑母?”
他将目光调向梅鹤庭,论起悬疑刑事,宣长赐最信任的还是他。
梅长生却摇头。
每一个为宣明珠看过病的医士他都经手审过一遍,此中有无阴谋,他最清楚。“或许,陛下应听说过南朝高僧传中,有一则狂人细布的故事。”
从前有狂人,嫌弃纺师纺织出的丝绸粗,后来逼得纺师无法,只得掐着空气说:看,这是细丝!
狂人问他为何看不到,纺师回答说,这样细的丝线,连我们一等良匠也看不见,何况是你。
于是狂人欣喜付钱,后将此丝进献给小国之王。国王大喜,便命司衣局用进献的丝绸制衣,衣成后,穿出以示国民。
而事实上,国王身上裸裎未着寸缕,看到的百姓却无一人敢说。
一目了然之事,只因涉及天家威权,便成了国王的丝衣,视而不见。
皇帝听后默忖了半晌,嗟叹:“难道朕在万民眼中,便是不分黑白、一怒斫首的昏君不成?说到底,还是朕御极日浅,未能施仁遍及九州,令子民惧于‘天威’二字。”
他面色含愧地看向宣明珠,“姑姑,我对不住您,当日我该再多召些医士来的,一榜不成便两榜,两榜不成便三榜,总有耿直大胆之人会提出疑议,那么姑姑便不会……”
皇帝还没说完,宣明珠拍拍他的手道,“世间阴差阳错之事不可胜数,好在如今拨云见日了,姑母第一个来告诉陛下,便是想让陛下宽心,还不快收起这模样儿。
“至于御医误诊之事,其罪难免,然血枯症与寻常病症不同,殊别罕见,本宫以为情有可原,追责不须甚重。”
她如今唯剩一件事,想向太医确认。
待周太医一入宫殿,见这阵势,立刻想起那天夜里梅大人来找他的事。皇帝面沉似水,命他为大长公主重新号脉,周太医战战兢兢诊过,当场便跪下了。
他没有想到,竟然真会是误诊。
又或者,也许潜意识中他已经发现,却一直不敢承认。
宣明珠平静的凤目中并无怒意,睨眸问道:“我只有一句话问太医,既然我是误诊,当年我母后,会不会也有误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