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4章 【剜心2.0】

晏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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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家的罪是铁板钉钉了,留下一个孤女红缨。

    宣明珠有意将她留在身边看拂,公主府里孩子又多,红缨同宝鸦又谈得来,在她的羽翼下长大,宣明珠有信心可将姑娘照顾得开开朗朗的。

    不料陆红缨再三的婉谢了,红肿双目道:“缨儿知姨母疼我,然而上京是个伤心地,我在这里一日,总会想起母亲与……那个家的种种,心如火烧。请姨母恕缨儿人小不知好歹,缨儿想去嘉兴投六姨母,待母亲周年,再回京祭奠。”

    宣明珠起初听见这话,颇为意外,那嘉兴是老六成玉的封邑,听闻她之前接到遣回封地的圣旨时,还在府里踞槛冲着汝州方向骂了整一日。

    不过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少时和姐妹们玩不到一处,这些姐妹却颇有联合起来同仇敌忾的觉悟。

    老三和老六有走动,不奇怪,成玉打小是爆炭脾气,喜则笑怒则骂,红缨是个心有成算的孩子,她既然开这个口,说明她们之前相处得应还算投缘。

    经过一番忖虑,宣明珠同意下来,为红缨挑选了两名得力的女使,两个嬷嬷,及十数名护卫,命他们妥帖地护送姑娘一路南下。

    离京那日,陆红缨身着素缟,小脸虽蜡黄消瘦,一对眼眸却熠着光彩,小小的身板如同涧边一杆芦草,柔弱而坚韧。

    上车前她向出府送行的宣明珠郑重福身:“姨母对家母与缨儿的大恩,缨儿心有百感,不能尽道,唯铭记在心,日日祝祷姨母安泰。”

    又道:“可惜不能拜谢梅大人,可否请姨母代我向梅大人也道声谢。缨儿对他心中是一样的感激之情。”

    宣明珠闻言轻怔了一下,点头称好。

    宝鸦依依不舍地拉着表姐袖子,喁喁说别忘了来信给她,红缨连连点头。

    宝鸦目送着表姐登上油壁车,直到行尘望不见,依然驻在府外的台阶下,挥了半晌小手帕。

    紧跟着,鸿胪寺为镇国大长公主举办晋封大典的日子定下了,正在中秋节当日。

    此为皇帝的意思,他对这位嫡姑母的亲敬与看重丝毫不加掩饰,非但加九翚五凤冠,品级胜于国母,并将中秋宫宴直接改为替大长公主庆贺之宴,受百官朝拜。

    之前出了樊城的事,宣明珠在行宫时得知受封的那份喜悦心情,渐也寡淡了,无意大操大办,可是孩子的孝心拦不住,执意要给她热闹一回。

    别的不说,就说皇帝亲自画图为她定制的錾金流苏凤冠,的确是惊艳世俗,美轮美奂。宝鸦瞧见了,稀罕得什么似的,隔几时就找借口溜到娘亲屋里,小心翼翼地探爪摸上一摸。

    宣明珠见女儿喜欢,突发奇想,“宝丫头喜欢,娘为你也打一只金冠戴着玩儿。”

    说干就干,她立即派了长史寻金匠,给宝鸦打了一顶袖珍金缕冠。冠座上环雕飞翎,如鸟如翚,一排掐金丝儿的旒绦晃荡在小姑娘素白的眉额间,既灵动又富贵。

    宣明珠喜爱地亲亲娇女的额头,就让宝鸦中秋那日戴着它进宫。

    梅珩见状,立即从自己的私库里淘弄出一只素纹扁金簪——他本是一位郡王的独子,被梅家抱继过来时,生身父母的遗产都过到他名下,宣明珠除了指点他如何理财生财,从不过问其他,所以才有梅豫整日介打趣这个弟弟,说小书呆只怕是梅家除父亲之外最有钱的人了。

    为的,自然是配上母亲和妹妹的发饰,入宫赴宴时让人一看,便知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人家娘仨儿是整整齐齐了,那梅老大却不干了,到底也问母亲磨来一只定制的獬豸金冠。宫宴上,大长公主带着三个金姿玉质的子女一出场,便夺尽席间风光。

    能镇得住华而不俗的金饰的人,自有令人莫敢直视的雍贵大气。皇帝延请再三,身着一袭凤穿牡丹宽裾霞帔的宣明珠终于与皇帝并立丹墀之上。

    二子在她身旁,梅宝鸦的小手被皇帝表兄亲自牵在手里。百官恭请陛下与大长公主殿下圣安,宣明珠颔睨凤眸,向玉华殿中的百工群臣道:“免礼平身。”

    随着音落,屏台编钟奏响,殿外烟花齐放。一道道法膳琼苏流水般送上,金碧辉煌的殿厅中,一片繁笙丝竹,和乐景象。

    月上中天,酒过半酣,薄醉的宣明珠悠然起驾,带着子女往后宫的翠微殿去歇了。

    皇帝见姑母离席,意兴有些阑珊,撑着看了回胡旋舞,便也回驾两仪殿,走之前让诸卿自乐。

    这一来,臣工们都自在了不少,席间的笑谈声渐大,其间有位闲赋好事的老国公,御酒喝美了,拨拢脑袋大着舌头道:

    “梅刺史不是回上京了嘛,今日百官咸集宴乐,他这位在叛王案中居功至高的功臣怎么不见……”

    兵部尚书的座次恰在老国公之后,庸子鄢摇着一柄檀香水墨扇,听见此语,随和一笑,心道这位糊涂公爷真是醉了。

    谁不知陛下器重梅长生,不然能将门下江阁老的位置都给腾出来?调梅大人至外省任座师,无非为了渡一层资历,再回京,便是直入内阁的前程,人家都不急,你急个什么?

    不过一想起自己这个尚书位,是用一本垫桌脚的书向他手底下讨来的,庸子鄢笑嘲一声,饮尽杯中酒。

    宫宴一直持续到子时,上阳台那边又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漆黑夜空顿时斑斓如昼。

    坊间,亦有三日驰禁,东西两市的金灯银火绵延看不见尽头,仕女都人,摩肩擦踵,那种生鲜而蓬勃的热闹,别有一种节日氛围在其中。

    处处团圆,处处热闹,相形之下的永兴坊梅宅,便显得过于冷清了些。

    门前不挂红灯,黑洞洞一片,府内亦关门闭户,森阒阒满庭。

    唯有正院一幢屋子,有灯火如豆,却也不知其中何人做何事,因为那扇雕花柳木门亦是紧闭的。

    一条瘸腿的小土狗孤零零地在门外,不停用爪尖勾刮着门板,进不去,伶仃呜咽。

    间或,屋内传出三两缕男子痛苦的呻哼,因其竭力地压抑着,又很快不见。

    那残弱的烛苗亮了一夜。

    今年的中秋夜宣明珠照例守着圆月,在母后的翠微宫歇了一宿。

    次日,她没忘回京时皇帝对她提起墨家娘子的事,又在公主府设了一个小小的赏菊宴。

    花宴不邀王妃夫人们,只邀请了十几家待字闺中的少女,说是大长公主想见见年轻新艳的小辈女孩儿们。

    实则呢,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宣明珠单想瞧一瞧墨氏女的品格,替皇帝心里有个数罢了。

    帖子是提前几日便下发的,临到花宴将开,泓儿却来回报说:“殿下,墨府方才遣管事来告罪,说墨家娘子今早上吃坏了东西,发了痧,来不了了。”

    宣明珠闻言,蹙眉微微沉吟。

    墨氏娘子十余年不出门,接到她的请柬,早无事晚无事,偏在宴会当日忽然发了痧,若说碰巧,却也太巧了些。

    墨氏不来,别家小娘子们都已盛装登门,前庭偶尔传来清灵的娇音笑语,宣明珠只得暂将此事寄在心里,命人去开了花宴。

    她自己过去照了个面,饮半盏菊酒,问两句闲言,投几支壶箭,又命厨房将新蒸的螃蟹一屉屉端上来,让她们女孩儿家自在地联诗赏景,自己过到另一壁的三敞花厅里消暑。

    她才坐定,又有人来禀说:梅大人到了,此时正在府门外候着。

    宣明珠听了放下茶碗,轻哦一声。

    梅鹤庭要过来的事她此前是知晓的。他早几日便投了帖来,说想在离京前陪一陪宝鸦,还有些针对梅珩课业疑问的手札,欲当面与他讲解清楚。

    宣明珠想起在帝姬陵那日她说出的话,他明日便要回任汝州,一去好几个月,她没理由阻拦他见孩子,慵捻着眉尖道:

    “如此,请他直接过去雏凤小院吧。”

    管事领命去了,随侍着宣明珠的崔嬷嬷见殿下神情惘惘,似无精神,踅身为殿下投了条湿手巾,“今年的秋老虎儿利害,到这时节还动辄一身汗的,洛阳城也不比行宫清凉,殿下接连两场宴,想必乏累了,待宴散后好生歇一歇吧。”

    宣明珠接过手巾,拭了两下薄汗微淋的颈,摇头道:“往年多大的宴我没经办过,不是这么个累法。”

    她默了几息,眼波如晦,迟声用询问的口气问嬷嬷:“嬷嬷你说……睡梦里总觉着有人在旁瞧着你,可你又看不见那人的脸,也动不了身,说不出话,这是魇住了还是有个什么说头?”

    崔嬷嬷听她说得吓人,立刻联想到公主身上的病,怕有那不干净的牛头马面来勾人魂了,满脸紧张地问:

    “殿下梦见了什么,具体是怎么样的?近来身上可觉着哪处不妥?”

    宣明珠先是摇头,让嬷嬷不必紧张,她近日倒没什么不适的,想来还没到那个时候。

    只不过昨夜在翠微宫做的那场梦……要她叙说,她又形容不大上来。

    左不过是隐约在一顶重纱叠帐里,她呆呆地坐在榻边,眼睛被布条蒙着,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动弹不得,就连半个指头尖,也是勾不起来。

    说隐约,因梦中她眼前的白纱半透,可以窥见一点景象。隐约的紫薰幔帐,隐约的龙涎水香,隐约的一个高高的人影,向她走来。

    近了,带些哀切地跪在她身前,浅浅地捏住她一个指头尖,跟着也不语,也不动,半晌,唯感觉到咻咻的气息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场景实有些诡异,宣明珠在梦里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此人相熟,极想透过纱布看清他的相貌。

    可惜再怎么样也看不真切,她一急,急中生智,想到这样的身量莫不是言淮吧,堵絮的喉咙恍然叫出一声“小淮儿”,就醒了过来。

    ……不会是那种梦吧?

    宣明珠心中忽然蹦出此念,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又是跪又是摸手的,对方还是个弟弟,想想,也忒不正经了。

    可她对言淮并无男女之意,如何会梦到他呢?

    崔嬷嬷还在揪心地等着殿下回答,那严肃的神情,仿佛下一刻便要出去请灵烧纸做全套法事。

    宣明珠说不出口了,“唔”地含糊一声,低头去喝消火的菊花茶。

    雏凤小院。

    此日梅长生穿了件缓带宽袖的织金深青文士袍,缓缓迈进屋子后,带进一袅轻暖的龙涎香气。

    “爹爹!”

    宝鸦甜笑着哒哒哒跑到门口,梅豫和梅珩也在妹妹这里静候父亲到来。

    梅长生入门点头,见过三个孩子,便倚进方案边的壶门椅子里,侧身,拿右肩顶着椅背。

    平素正襟危坐的人,偶然没正形,却成了浪荡风调,让人疑心他慵懒得没了骨头。

    一张围桌,父子四人,他瞧着宝鸦折莲花灯。

    梅宝鸦的小脑袋瓜里常常装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回知道父亲要来,她早早地寻出许多漂亮的琉璃软彩纸,想和阿耶一起折些莲花灯。

    等阿耶去外省出任之后,她每次想爹爹,就可以去洛水河里放一盏灯,等全部放完,便到了年关岁尾,爹爹也便该回来了。

    宝鸦的小嘴叨咕不停,和爹爹分享中秋宫宴上的所见所闻。

    梅长生静静听着,那双潺潺寂静的双眼,含蕴出几分笑意。一气儿折了两只灯,他的左手实在抖得不像话,轻叹一声,缓着声气道:

    “爹爹手拙,看着宝鸦折好不好?”

    宝鸦盯着那两只形状很“别致”的琉璃纸灯,果断点头,“好好,爹爹你莫动手了,我怕咱家的纸篓要开口骂人哩。”

    梅长生薄唇无声莞尔。

    他手拙,口齿却无伤,答应了小儿子要为他讲书的。那边小女儿晃着脚丫折纸,这边他便握起书卷与梅珩一篇篇地注讲,只是嗓音时而顿滞,须停下来,放下右手里的书,端起茶盏抿口茶,然后继续教授。

    屋里分明不热,他这样不爱出汗的人,额头不一时竟沁出一层汗珠。

    一场下来,梅珩听得是津津有味,旁听的梅豫哈欠连连,在父亲面前又不敢表露,生生憋出了一双红润兔子眼。

    梅长生看看银漏,是时候了,便撑着椅子的扶手起身。

    梅豫见状终于长出一口气,可听讲枯燥归枯燥,他一想到父亲这就要走了,心底又油然不舍。随着小书呆起身,学他的样式给父亲长揖了一个学士礼。

    “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梅长生温声嘱咐长子。

    梅豫认真点头。梅长生转头,宝鸦还在若无其事地折着花纸,头也不抬。

    梅长生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宝鸦,爹爹得回汝州去啦。”

    小姑娘“嗯”一声,始终不抬头。

    梅长生心中叹息一声,有些费力地弯下腰,眉头虽轻皱,唇边却是笑着的,附在小姑娘耳边哄她:

    “等爹爹回来,便带宝鸦骑大脖去逛夜市,买许多许多的志异话本,讲许多许多故事给你听,拉不拉勾?”

    一滴眼泪终于砸在玻璃纸上,溅开细碎的水花,宝鸦随即凶狠地抹了把脸,搂住梅长生的脖子含含糊糊撒娇,“那爹爹得快点回来,不许耍赖,赖皮的话我就不高兴了!”

    梅长生点头说好,任姑娘搂了自己一会儿,出门离开雏凤小院。

    一走出月洞门,男人的广袖顿时失了重量般抵在墙上,他用那面粉墙撑住自己,捂住左胸大口喘息。

    前一刻温润有致的脸孔刹那扭曲,失血成煞白的颜色。

    “……可是梅大人么?您,无事吧?”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犹疑的声音。

    梅长生听了出来,是这院里的女使云荆,咬牙静止一瞬。

    人人皆以为锥心之痛是彻骨,那么如果到了连痛都不许表露时,又是怎样一种生受的滋味?

    痛无可痛罢了。

    等梅长生再度直起脊背,面色已恢复如常,他转过身,露出一点孱白的微笑:

    “许是方才走得急,被日影晃了下子,无妨。姑娘去照顾小姐吧。”

    云荆愣愣瞧着梅大人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

    毕竟在此生活过七年,公主惯常去哪里消暑,梅长生很清楚,有哪条小径可以避开人通往那个花厅,他也清楚。

    至于厨房里当差的有哪些人员,谁负责看火,谁负责熬药,他更能查得一清二楚。

    掌握了这些,人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一个自己的人进去,在煎好的药汤中加一份药引,便难不倒曾经的大理少卿。

    尤其在这样人来人往参赴宴会的时分。

    “殿下,该用药了。”

    花厅中,泓儿将小厨房送进的红木葵花捧盒接进来,打开盖子,将一碗药端到宣明珠跟前。

    厅外一箭地远,梅长生身姿隐在一棵枝条繁密的迎春花树后。

    这是个利于隐蔽的位置,可以觇见花厅中的景象,花厅里却轻易注意不到这头,还是他与宝鸦捉迷藏时偶然间发现的藏身宝地。

    一整道人影皆融入漆黑谧静的树影里,人是弱隐的,连呼吸都比不过头顶鸣声旺盛的蝉,一下轻一下浊地喘。

    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花厅里的动静。

    他只消亲眼看见她喝下这碗药,便可安心回汝州,待到十日后,再秘密折返回京,为她奉上第二剂救命的药。

    昨夜姜瑾为他刺心取血时,失了态,双眼猩红说他疯了,明知万无一失的事,放着要命的伤口不养,非要来亲自走这一遭。

    ——他没疯,且无比清醒。唯有眼见,才能为实,他容不得她的身体再出一丝一毫差错。

    透过掩映的花枝,梅长生望见宣明珠指尖碰到药碗,不禁屏息——她的手抬起了——她的玉蝉髻低下了——那朱唇挨到碗沿边了——

    只差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