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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维文这几年过得真的难。
他出身耕读之家,杀出重围一举中了进士,成了举族的荣光,老父亲上坟的时候一个劲儿的磕头直呼祖宗显灵,老家亲族还等着他反哺家里,结果哪个知道他在京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翰林编修那点微薄俸禄,根本不够一家日常所需,同侪来往走人情恨不得都要靠借债,日常开销能省则省,纳妾?别开玩笑了,本官和夫人感情好得很(才怪);去青楼?怎么可能,你看我像那种(有钱的)人吗?
省着省着,“铁公鸡”的名声便传开了。他越是俭省,越拿不出钱上下打点,外放的肥差就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肥差轮不到他,他手中越发拮据,便越发没钱孝敬上官,如此便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原配夫人还离世了。
从那以后,老家的亲戚上门蹭吃喝,连个摔盆摔碗给他们脸色看的人都没有了。
从前她在世的时候,两人因此没少吵架,他总恨她不给自己面子。
等她过世了,他自己当家,才知道老家这些亲戚蹭吃蹭喝给这个本就不宽裕的家带来了多少负担,偏他根本拉不下那个脸来撵。
再娶妻,又是一笔支出,可家里没个女主人,日子真的要过不下去了。
那时他狠了狠心,决定为五斗米折个腰,娶个有钱的寡妇,改善一下生活。
结果人家有钱的寡妇没看上他。
后娶的这个妻子倒是个黄花闺女,家里娇惯,养到二十三岁还没嫁人,等想起来着急已经不好找人家了,连他这样的都没挑拣便嫁了过来。人也不算差劲,起码不嫌他穷,整日绣帕子贴补家用,也不抱怨,对他的几个孩子也不算苛刻,他该满意的。
可是一听说他得了痨病便躲出八里远,近日明知他只是积劳成疾仍不再像从前一样往他眼前凑的却是哪一个?从前想要个子嗣傍身立得稳,现在则怕有了拖油瓶不好改嫁,小算盘打的噼啪作响,怎能不让他心寒?
他想起了那个美丽又泼辣的女人,换做是她,便是打骂他千百遍,也不会早早把他扔在一旁,为他死后做起打算吧?
一汪浊泪溢满眼,她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昨天。
柳维文自顾黯然垂泪,却把柳含章吓了一跳。
咋,那么疼吗,一把头发把老爹给薅哭了?
他错了,他不应该笑啊!爹秃秃一窝,Y染色体遗传的秃顶,他也没得跑,他怎么笑的出来的呢?还手抖梳下他爹嫩大一把头发,这不擎等着挨呲儿吗!
爷俩大眼瞪小眼良久,柳含章才想起来问候了一句:“父亲醒了?喝水吗?”
一早起来柳含章其实喂了柳维文一顿水,所以他并不渴,只叹了口气:“先为为父梳头。”
哦哦哦忘了。老爹现在披头散发,看着跟梅超风差不多,不体面。
柳含章这次不敢用力梳了,随便捋了几下,凭借原主的身体记忆,给柳维文梳了个三扁四不圆的发髻,然后插上了木簪。
“最近功课可放下了?”
柳维文问道。
柳含章的原身也算是少年英才,今年十三岁,已经有童生功名,想必秀才举人也不在话下。但京城是什么地方?到处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前朝十三岁的宰相在那里比着且不提,隔两条街就住着十五岁的少年探花,比不了比不了,所以他一直非常低调,读书也非常用功。
“儿子不敢荒废学业,最近在读……”
“行了行了,”柳维文刚刚醒来,仍然有些晕眩,“为父知你用功。只是光读书用功是不够的,人情练达皆文章,这里面的学问不亚于书本,你要多下些功夫才好。”
柳含章点了点头:“是,儿子定当谨记。”
滏,这是嫌自己没眼力见了呀……
“父亲的身体可好些了?这药吃下去,效果如何?”
他连忙抢救自己的形象,适时嘘寒问暖。
柳维文点了点头:“好多了,再将养些日子,大约便能下床了。”
柳含章大为欣慰,和他聊了几句,眼看他体力不支,便扶着他躺下,又睡了。
一路无话。
又颠簸了半天时间,几辆牛车终于停在了老屋门前,结果车刚停下,人还没下来,就听到“轰”一声巨响。几人掀了车帘走下来,站在屋门口,一个个都无语望起了苍天。
地上烟尘四起,面前时断壁残垣,那院墙,显见是在刚才那一瞬间,轰然倒塌了。
院中荒草已经长了半人高,能达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水准。
小厮添墨先进了院子,走进没两步就被杂草掩盖住的杂物绊了一个大跟头,得亏是年轻,手脚灵便,蹦了两下才稳住。主屋的房顶上,瓦片齐刷刷地没了大半片,从左到右缺了三分之二左右,清晰可见房梁。添墨刚稳住脚跟又前进了几步,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嘴里叼着根草棍,手里还捏着叶子牌,叉着腰往门口一站,呵斥添墨道:“你,哪儿来的?说,墙是不是你给推倒的?你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吗,这是京城官老爷柳大官人的府邸,把我们这墙推倒了,你赔得起吗你!”
添墨皱眉,被气的都不知道回什么好了,却见小姐小心绕过地上的垃圾杂物,走到自己身边,淡笑一声,淡淡道:“好大的威风啊。”
“小丫头片子,哪儿来的?哥哥看你年纪小,不和你计较,好好跟哥哥赔个罪,哥哥便放过你了。”
这小子扬眉,歪嘴笑着,目光在柳含烟身上上下逡巡,略过几个重点部位的时候,一脸失望的样子,却还是盯着她秀美的脸蛋啧啧了两声。嗨,这丫头虽然没长开,模样却不错,黑是黑了点,倒是不牙碜……
柳含章黑着脸一步上前,挡住了他流里流气的目光。当劳资瞎吗?就看这房顶的瓦被薅得像葛优似的,谁还不知道这人每天都在忙活些啥?雷峰塔是怎么倒的,它就是怎么倒的,这狗奴才还想往别人身上赖?害敢调戏我老妹儿,真是活腻歪了!
结果他还没等说话,奶妈已经冲上去了,左右开弓piapia就给了这人俩大嘴巴子:“你个小畜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的是谁?姑娘少爷都不认得了,你眉毛底下长得是弹球子吗?不好好看家,屋顶瓦都被人偷走了还不知道,墙砖都被人挖去好些,你居然听到墙倒了才知道出来看看?就算是近日被盗,你没时间好好打理,也不能打点成这副样子,你这样,叫主子们怎么住?”
柳含烟实在没忍住,轻嗤了一声。
到底是亲娘啊,两个耳光就想把监守自盗歪曲成看守不力,还给找了个时间不够的借口,真当这一行老的少的,都傻不成?若是哪个大富大贵之家,还真不至于计较这几片瓦、几块砖,可他们家穷成什么样了,一回家,却见房子都被挖塌了,他们怎么可能将这人轻轻放过?
柳含烟转头看向哥哥,倒想看他对此事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