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亶爰山,又名潺湲山,阐爰山,等等,是随教大本营所在之山的山名。盖因原名太过生僻难记,鲜有人,比如我,能写对正确的字,久而久之,以讹传讹,连魔教弟子都放任自流了,只要把音念对了就行。亶爰山上溪流众多,却不生草木,恰似《山海经》中的仙山。
实际上,该山本不叫这名,也并不天生如此。它本是一座无名石山,几十年前,魔教第一任教主来到此处,开创魔教根据地,一把火烧了山上的草木,并撒了药粉,令山上寸草不生,才有了今天江湖人熟知的亶爰山。
溪流遍布,草木不生,这个特征还是很好认的。所以尽管我醒来后没人告诉我这个鸟地方是哪里,我还是猜出了这是哪。魔教大本营观光游,多少江湖人士想参团都没资格呢——要是来之前给我个留言时间就更好了。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到芍城,星剑他们几个发觉我不在了肯定很焦急。要是他们上山来寻我该怎么办,魔教可不好闯。
我想学怀春少女撕一下花瓣,可惜没找到花。我目之所及的绿色植物只有眼前花早已凋谢只余绿叶的盆栽。我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充满粉红泡泡的念头。这时候,术九拎着食盒,用着轻功,飘到了我院子里。
“居爷,您的午饭。”术九板着一张脸,抛下餐盒,又想走了。
“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术九没回我,但定住了身形,没再动了。
“你们左护法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术九低下了头,硬邦邦道:“此事居爷自当比我清楚。”
这是在怪我伤了居修远。我脸色不变,有性子是好事,有性子才容易激出话来。“死了没?跟他说,没死就快点滚过来,我和他帐还没算完——没管我意愿把我掳到这来,账又多了一笔。”我保持着一副慢悠悠的腔调,故意道。
术九手上青筋爆起。“左护法是您的亲生骨肉,您就不心疼吗?”
“他灭人满门的时候,他心疼过老弱妇孺吗?”我面无表情地道。
“燕雀性命岂能和鸿鹄相较。”术九反驳,理所当然的语气,然后深吸一口气,没再跟我辩,道了罪,动用轻功离开了。我看着术九离开,以手撑额,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打听到居修远的消息。还把自己又弄生气了。真是失败。
自那天我被辛鸿云的银针上的迷药弄晕过去,醒来后,我就发现自己被搬了家,身边只有两个粗使丫头,还是两个哑巴,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毒哑的。至于饮食,则是每天术八术九定时给我送饭,送完就走,绝不多呆。每当我想出门,那两个粗使丫头就一脸惊恐,拼死打手势阻止我,再不行就用蛮力把我迈出院子的脚给拉回来。也不是她们就能拉住我,脚在我这总有办法可以走的,但我不知道其他人跟她们叮嘱过什么,我怕我真溜了她们就没命在了。我无聊得都学会跟蚂蚁说话了,只好把院子逛了一遍又一遍。
我醒来在主卧。说实话挺寒碜的。屋子建得不错,看样子能用个几十年,但是我也不知道内部装修为什么这么寒碜,几乎什么装饰品也无,像苦行僧的僧房似的。衣柜里有衣服,我度了尺寸,猜测应该是居修远的。可这若是居修远的房子,他人现在又在哪?为何一直不见我?
我不禁回想起我上次,不,上上次见他时的样子,鲜红的血,雪白的骨,软绵无力的四肢,颤抖的肌肉群,羔羊般的温顺的黑眼睛······愤怒如此危险,当它上涨超过了理智所能容纳的量时,它冲破大坝顺势而下,能轻而易举地淹没其余所有的情绪。我现在才在想,他伤得如何?重吗?
大概是重的,否则他不会这么久不来见我,一句解释也不说,尽管他的解释总是混蛋得不如不解释。我的消息途径很窄——不能出门,那两粗使丫头也没指望,就只能靠着每天来送饭的术八术九了。术八较沉稳的,术九较冲动,我就把突破点放在了术九身上。几天的套话下来,果然被我问到了些东西。居修远果然伤得很重。亶爰山上有个医术很好的大夫,正在救他。
我说不清我心里的感受。他犯下的罪罄竹难书,放到哪朝哪代,都该判死刑。无非就是干脆利落砍头和慢慢凌迟的区别。他真要死?我这一生还没试过真的杀死人,第一个就是我儿子?真是笑话。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到什么全在我睁开眼睛时忘了,没法复述,知道我是被吓醒的就是了。我坐起来,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哑丫头——我给她取名叫小昭的那个——闯进来,用手势跟我比划说,有客人来了。
我没看懂她的手势,不过幸好没过多久,那位不速之客就进来了。
不是我想的那个。
是那个小白脸小教主。
“哟,凤皇你好。”我平静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辛鸿云修养不错,没翻脸,忍气吞声地道:“我有话想跟你谈谈。”
“我不想听,出去。”我冷笑。不问我意愿把我绑架到这破院子里来,那么多天一句解释都没有,现在还摆出这幅居高临下的态度?
“是关于小师兄的事。”辛鸿云道,“居伯父,您不想知道吗?”
“不想。”
辛鸿云噎了一下,然后直接说出了来意:“小师兄脊椎骨上的彻骨钉还在······他不让我们取出来,因为那是你给他的。现在小师兄情况不太妙。我想请你——”
“为什么?”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他。”
“他是你亲儿子!”
“大义灭亲没听说过吗?”
辛鸿云一拍桌子,桌子应声而裂。“若不是小师兄敬重你这个父亲,我一定会把你劈成两半!”
我瞥他一眼,道:“你现在也可以这样做。”
辛鸿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只暴躁的狮子,半响,他才缓和了口气,道:“小师兄对你如何伯父这段时间亲身体会,现在师兄命悬一线,想到你的吩咐,还不肯私自撤下彻骨钉······伯父你对师兄就没有一点舐犊之情?”
我默了半响。“我自然不忍心······”我淡淡地道,“你若能答应我三个要求,我就跟你去见修远,跟他继续父慈子孝。”
“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只要是随教能做到的,我都能答应。”
“放心,你能做到。”我看了他一眼,慢慢说出我早就想好的要求,“一,通告整个江湖,银鬼刀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再担当随教左护法一职;二,让他伤好后挨个跟死者家属道歉,争取家属谅——”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辛鸿云就勃然大怒:“这和让师兄去送死有什么区别!你真不顾师兄死活?你知不知道,师兄身份曝光会被整个江湖群起攻之——”
“我知道他杀了人。”我打断了他的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理如此。他不偿命也当赎罪。”
辛鸿云愤然拔出了刀,橫在了我脖子上。“你是不是真当随教是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他威胁道,“就凭你的功夫,我要杀你轻而易举。”
“你杀啊。”我侧了侧头,顿时感到脖颈一痛,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脖子流了下来。我对着咬牙把刀收回去的辛鸿云,笑了一下,“我根本没什么能威胁到随教教主和左护法的东西。你随时可以把彻骨钉取出来不问我意见,甚至如果不是居修远自愿,我也没办法给他上彻骨钉。我一直都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来,你杀我啊,像魔教随便杀死武功平平的普通人一样。”
我敛了笑:“当你将所有事都简化成弱肉强食时,一切都很简单。但你若想要我的‘心甘情愿’,必须按我的规矩来。”
“你什么规矩?天杀的公道正义吗!”
“就是如此。”我点了点头,“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为善,倚强凌弱、为虎作伥为恶。由此类推。如何辨别能做之事和不能做之事,就看它是否会伤及无辜。我不求他做到兼济天下,起码也要明哲保身。”
“可现在已经晚了啊。”辛鸿云突然服了软,低声哀求,“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从小师兄杀死第一个人起,他就没法回头了。回头会害死他的。”
“他要回头,才能看到岸。其他的事,我会帮他的。但首先他要先回头。”
“好,我以随教教主的身份答应你。”辛鸿云无奈地抹了一把脸,应道,“第三件事是什么?”
“第三件事,是关于你的。上个月末,在丹江,你抢了某人的草药,还伤了他。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就是找到那个人,带着补品去向他道歉,说句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抢你的东西。”我看着辛鸿云阴晴不定的脸色,戏谑道,“这对你来说不难吧,辛大教主?”
“行!”辛鸿云咬牙,“你快跟我去见师兄!”
······
我不知辛鸿云是觉得我失了内力,背后又无门派势力依仗,不足为虑,还是太自信随教的安保措施,把我掳上山后,他就只把我扔在这个偏僻的小院里,和两个不通武艺的哑丫头作伴,没有派更多的人看守。结果也符合他所料,我安分地猫在小院里,没有出逃的想法,也没有那样的实力——在他看来是那样的。
事实上,三天前,星剑就上了山来寻我,而且成功找到没惊动任何人。当时是大半夜,我正在睡觉,突然被拍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张星剑。他穿着劲装疾服,腰间佩刀,眼神凝重,用口型跟我说“快走”。我一时恍惚,差点以为梦回十年前,被他半夜从客栈的床上拉起来去行侠仗义。
他告诉我,邬向明和竺轻吕正守在山下的马车等着我们,然后就塞给我衣服让我快点穿上。我一边穿一边问他,怎么知道我在潺湲山的。张星剑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跟居修远同时失踪,他们就算再蠢也能猜到是谁干的。他们先潜入了芍城附近的好几家分舵,都没找到人,才猜我被绑上了潺湲山。
张星剑解开了腰间系的一把剑给我防身,然后督促我快走,多留一时就多一寸危险。我临到关头,却反而踟躇不前了。张星剑看我的眼神从焦急到疑惑到怀疑。我感觉自己很没良心,但还是深吸一口气,把剑还给他,跟他道歉,我还不能走。
我以为星剑会很生气,会跳起来指责我没有义气。没想到他却很冷静,只是沉声问了我一句为什么。我犹豫半响,还是全盘托出:按常理来说,居修远干了这事,至少会跟我说两句话,可这次他甚至没出现在我面前,再加上送饭的术八术九对我的态度,我猜居修远现在情况不妙,居修远的伤因我而起,我想看一眼他的伤势再走。
张星剑没有对我的话发表意见,反而另起了一个话头。岑子默醒了。我又惊又喜,连忙问岑子默的近况。张星剑平静地说,岑子默交代了,居修远就是银鬼刀。没等我说什么,张星剑接着列举出了银鬼刀在江湖上犯的一桩桩罪,死者共数三百七十一人。
他说,他初次见我,是在黔中,他听闻当地有个少年郎,宰了贪官全家,被判死刑,百姓去衙门堂前静坐示威,官府却置之不理。他义愤填膺,想去救那位壮士,却听到旁边人嘲讽那壮士,说死了活该。他一时不忿,冲上去和那人理论。
他记得那个人当时说,’俗话说,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贪官鱼肉百姓,导致百姓怨声载道,理应死刑,却因为朝中有人保得项上人头,少年手刃贪官,勉强算他私力救济好了。但他的妻子只是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他,他的孩子年初才摆添丁酒,又有什么错呢?我听说他还顺手杀了一个正好和贪官夫人在一起的小丫鬟,丫鬟又犯了什么错呢?她原是和少年一样的可怜人,只是卖身到了贪官府上,她当死吗?’星剑缓缓将当初我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连我自己都没记得那么清楚。
他说,他被那人怼得没话讲,心里却不服,就想着跟着那人,看对方是怎么个正义法。结果他发现那人果然很有趣,路遇被浸猪笼的妇人会悄悄救下她送她到他乡生活,看到河神娶亲就装成河神骗人说自己好男风尤好那些养尊处优被养得白白胖胖的男子要送就送这样的男丁,吓得地主富人惊恐连连,撞见肚子饿偷吃东西的小乞丐会垫了钱然后逼着几个小乞丐上工直到他们都有一技之长······他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说那人死板那人有时却很知道变通,说那人灵活有时却很执拗,法律法条和世俗伦理组成的规矩那人都不在乎,真真离经叛道,但和黑道的肆意妄为不同,他心中自有准绳,不想伤到任何一个人。我一开始看不惯他,后来却发现,他的规则,好像真有几分道理。”
张星剑收敛了笑意。他抬起眼皮,平静地问我,按我的规则来,银鬼刀当不当死。
“我都记得。”我不知如何表达我此时的感情。我没想到张星剑会把这些琐碎事记得这么牢。他以前从没向我提过。我知道,居修远滥杀无辜,固然是因为他生在魔教,没接受过正确的教育。但,人命至重,数百条人命,如何轻飘飘地用一句“他还不懂”来盖过?
虽如此,道理我都明白,此时我骗不了本心。
我顶着星剑平静的目光,歉然道:“我还不想他死。我觉得他还有救。我还想再努力一次。”
张星剑改变了站姿,右手握住腰间的剑柄。“你忘了自己的准则吗?”他的语气透着难言的失望。
我和他对视。“我没忘。我知道逝去的人命无法回来,但是,杀人者是否忏悔,对所有人来说都不是没有区别。我很抱歉辜负了你们的心意。但我想留在这,试试能不能改变些什么。如果银鬼刀真能洗心革面,对江湖而言也是一桩幸事,不是吗?”我看着张星剑平静无波的眼神,竖起四根手指,发誓道,“天地作证,若我无法使银鬼刀弃恶从善,那父偿子过,我当——”
张星剑冲过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誓言也可以随便发的吗!”他低声吼我,“银鬼刀做的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赎个哪门子的罪!要说代子偿罪,也该是余容!”
我摇了摇头。“余容不会在乎这些。魔教的人也不会。所以只有我······”
话没说完,我的嘴又重新被张星剑捂上了。“闭嘴!”他看着我,有点恼。
我和他相看许久,最后,他松开了手。“我不信魔教长出来的人能被感化,但你执意如此,我劝不住你。”星剑无奈地看着我,眼里写满责备,“我下个朔日再来看望你。别再发这种誓。上苍有耳,听到会有因果。”
星剑脾气直,以前多少次因为莽撞惹出祸来都是我收拾的,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也一直在被他纵着我的任性。还有我的其他友人亦是。得友如此,夫复何求?我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愧疚:“抱歉是我不知好歹,连累你们白白卷进危险中,现在还······”
“这个不重要。”张星剑轻描淡写地说,“要是你真的抱歉,现在就跟我下山如何?”我用真挚的眼神和表情表达我的歉意,腿却伫着不动。张星剑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嗤笑。他靠近来,抱了抱我,说道,“在我下次来探你之前,护住自己的命。”
我心下感伤,低声回了一句“保重”。
张星剑推开窗户,几个起跃,就消失在了黑黝黝的山石间。
我看着空荡荡的夜晚的山,在心里补充完隐着的后半句话。我当自刎于死者墓前,赎己之罪。
我曾经看到过一句很喜欢的诗句。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感觉豪气顿生。后来方知写这首诗的人之后思想严重倒退,变成贪生怕死的卖国贼。我恨不得他当时死了就好。后来我发誓,愿一生不负少年心。若我发觉自己又堕落成令曾经的自己不耻的模样的迹象,那我一定要趁那之前结果了自己。
誓言犹在,决心未改。
······
然而如何将决心转化为行动又是一个问题。幸好辛鸿云主动上门给我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开头。我且喜且忧,喜的是辛鸿云对居修远当真在乎,离开魔教至少不用担心魔教的追杀,忧的是居修远既被当权者如此看重,也说明他往日处境自由,我很难说他身不由己。
自我提出那三个条件后,辛鸿云就一脸投鼠忌器欲杀我而不得的表情。我先前听到传言还以为他会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但就短暂的两次会面来看,这个弑父上位的新任魔教教主意外地心性单纯。我不是说他善良,我觉得他兴许可以杀人如麻切人如豆腐,但想推翻积威甚重的辛鼎天,难度较大。
不过左右与我无关。我并不想掺和进魔教内务里。在辛鸿云送我到了药庐时,我就不再想这件事,转而关注起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居修远。
他看上去很脆弱。我看着他因为高烧而发红的脸色,不自禁地伸手欲触他的眉骨,却半路被那个看起来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的躺在病床上的人抓住了手腕。居修远目光清明,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转为迷茫:“父亲?我在做梦?”
“嗯,是梦。”我应道,“快点睡。”
“孩儿见过父亲。”居修远对我笑了笑,环视四周一圈,然后把视线投到教主身上,“求教主送吾父下山······吾父不过常人,久处随教腹地,怕是有碍随教天威。”
辛鸿云不满地嚷嚷:“小师兄,我既是教主也是你师弟,你何苦这番对我说话?我不好受,你也不好受。”
“尊卑有别,修远还要感谢教主先前不治属下不敬之罪。”居修远艰难地坐了起来。我帮了他一把。他就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谢谢父亲。”
“你不取出彻骨钉。为什么?”我单刀直入地问。
居修远的眼神迷茫了一瞬间,接着他露出一个有点难过的表情来。“我不希望父亲恨我更深了。”他喃喃地说。我先前一直以为他已经清醒了,现在看来,他好像还有一半神魂坠在梦中。
“你不取出彻骨钉,把命丢了,我才会恨你更深。”我揉揉他的头,手感很好。“听医生······听大夫的话,配合地把钉子取出来,知道吗?”
“是,孩儿听话。”修远一边磨蹭着我的手,一边答应道。这幅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辛鸿云眉梢间多了一份喜色。“子车夫人,小师兄答应取下钉子了。”他掀开帘子,冲药庐里间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嚷嚷什么。”一个老妪缓缓从里间出来了。她鹤发童颜,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袍,神情淡淡的,“要我说一开始就该把他麻倒了,还要他什么同意。”
被称为子车夫人的老妪慢吞吞地走到修远床边,摆摆手将我赶走了,坐在了我的原位置上。“躺下,翻个身。”子车夫人命令道。
修远非常听话地照做了。伤痕累累的脊背露在上方。
子车夫人给他诊了一脉,沉吟半响,对里间喊道:“曲莲,给我备好一副麻沸散,保心丸,参片。金针消毒。”
“知道了,师傅。”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开始在药庐里忙忙碌碌,到处转来转去。药庐地方不大,我和辛鸿云两个大男人站在一旁很碍手碍脚,子车夫人没客气,直接开口把我俩赶了出来。
我和辛鸿云站在药庐外面面面相觑。
“给我照顾好小师兄,不然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辛鸿云撂下一句狠话,接着就离开了。
我在外头找了一块大石头,拍拍上面的尘土,坐了下来,开始漫长的等待。
······
一直等到午间,那个被叫做曲莲的女子出来了一趟,过了一阵,拎着个食盒重新回来了。我想了想,跟了进去。曲莲正在布筷。我主动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您的好意。”曲莲一边摆好饭菜,一边说,“坐下一起吃吧。我准备了三对筷子。”
我看向居修远的病床,疑惑道:“修远不吃?”
“左护法大人最近适合进些流食。”曲莲从餐盒里单独端出了一碗煮得稠稠的的青菜粥,“您二位先动筷。我伺候完左护法就来。”
我心念稍动。“姑娘辛苦了。让我来吧。姑娘劳碌一天,也累了吧。”
曲莲推辞道:“分内之事罢了,何谈辛苦?”
“曲莲坐下。”子车夫人正襟危坐,道,“让他来。”
见子车夫人发话,曲莲也不好再推辞了:“那就麻烦居爷了。”
粥放在餐盒的最底下,热乎得紧。我接过时还有点烫手。我用匙羹把粥放凉了,才喂居修远。除了最开始说了句“劳烦父亲”外,修远没再说什么。我喂一勺他就喝一勺。那边二人吃得比这边快,我粥喂到大半时,她们已经吃完了。“居爷,我给您留了饭菜,都是干净的。您吃完放在桌上,我收拾就好。”曲莲将吃得见光的碗碟放回餐盒里,临走前知会了我一声。
“谢谢曲莲姑娘。”我道了一声谢。
子车夫人喝了壶茶,慢悠悠地往里屋走。“我要歇下了。没什么事别叨叨我。”说罢一掀帘子,不见人了。
曲莲给我单独留了一碟一碗,有菜有肉。我今早被辛鸿云吵醒后滴水未进,有米进腹方知饿得很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灌了些茶,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些了。
曲莲和子车夫人都走了。这空间只剩下我和居修远两人。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时间便有些难言的尴尬。半响,还是居修远出声打破了沉默:“父亲这几日在山上住得可好?”
“能吃能睡,除了不见外人,其他都好。”
“改天我令术八给您送块腰牌,就没人拦您了。这山上大半地方都可去得。”
“嗯。”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觉得这回该轮到我找话题了。我想了想,道:“我住的是你的屋子?”
“我听教主说了,是这样的。”
“你屋里那两个哑巴丫头叫什么?”
居修远惊讶道:“父亲不知道?”
我耸了耸肩。“没人告诉我。那两哑巴又不懂书写。我只好自己给她们又取了个名字。”
“父亲取了什么名字?”、
“有点驼的那个叫小昭,脸上有疤那个叫小离。”可惜那两丫鬟都听不懂我的梗,我有点遗憾。
居修远唇边浮现出一抹笑。“那以后,她们就叫这两个名了。”
“她们本来叫什么?”
“一个叫无口,一个叫阿喑。”
我默了半响:“那还是用我取的名字吧。”这俩名字不是每次叫都在往人内心捅刀子吗?
这番闲聊下来,气氛融洽了不少。我等了片刻,又问:“辛鸿云管你叫小师兄,你们系出同门?”
居修远没什么隐瞒的意思。“我二人皆师从前教主。”
辛鼎天,前任魔教教主,黑榜第一的高手。他做居修远和辛鸿云的师父一点问题都没有,一他有资格,二他身份也合适。但这个回答还是让我沉默了片刻。我还记得不久前在市井中听到的传言:辛鼎天养子辛鸿云率银鬼刀等部众谋逆教主之位,右护法余容死战不退,就此身亡。我最终还是没就这个话题问下去,话锋一转,问道:“我看辛鸿云应该比你大,为什么他反而喊你师兄?”
虽然我觉得辛鸿云心智好像没有修远成熟,但是从外貌身高体形等能判断,辛鸿云应该比修远年长。
“教主年十八,是比我年长两岁。但我进门比教主早。教主当时不忿要喊一个奶娃娃师兄,就在师兄前加了个‘小’字。”回忆起往事,居修远的眼里似有怀念。
我捋了捋我是什么时候听闻辛鼎天收了个孩子当养子的。我记得我是在武林大会上听到的。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不是上一届,也不是上上一届······约莫是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届。那年辛鸿云应该六岁。那居修远起码四岁那年就拜了辛鼎天为师。
“习武辛苦吗?”
“习武焉能惧辛苦。”
然后又没了话讲。
我挠破脑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父亲不想问教主之争的事吗?”修远轻声问道。
我幽幽地道:“你要是肯讲,早就该讲了。”
他有很多机会可以跟我说这个。刚认祖的时候,我和他在客栈闲聊聊起魔教的时候,我第一次试探他的时候,我发现他伤了岑子默的时候。但他从来守口如瓶。
“现在可以了。”修远抬起头,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又可以了。
“此事事关教中机密,我之前不敢泄露。我刚得到教主批示,允许我向父亲透露部分实情。
“年初的时候,师父他走火入魔了。”
······
“去年冬,师父闭了一次关。他出关后,其他没什么异常,只是变得格外滥杀了些。一开始只是伺候的下人换得勤了,没人上心,直到有一回鸿云和师父意见相左,师父愤怒之际竟出手掐住了鸿云的脖子,我们才意识到不对。我们试探多次,发现师父此次闭关后心性确实有了幽微的变化,更加多疑,更加易怒,但——并不疯癫。就算我们拿着那些不算证据的证据去告知长老,也很难取信于那些对辛鼎天忠心耿耿的老人。
“杀几只蝼蚁在随教并不碍事,只有对自己人出手才是过错。师父虽比以往暴躁,但言行仍有条理,武功在闭关之后似乎更上一层辛鸿云将猜想说出,却只引人怀疑他的动机。然而眼见师父一天比一天滥杀,在那看似如常的皮囊下的灵魂日益疯狂,我跟鸿云商议,不如真的反了,才好逼着师父看病。
“这事很难。尤其是辛鸿云并不真的想反,所以那些因忠于教主而不屑于他这个叛徒的人不能除,还要一一安抚,实在困难。幸好除了我和鸿云外,也有部分聪明人也发现了端倪,加上有子车夫人做担保,我们才勉强稳住大局。”
我听居修远说了半天没提到余容,不由得问:“余容呢?她充当了什么角色?”
居修远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们谋划此事时,娘亲并不在山上。只有师父才知她的具体行踪。这是时有的事,我们本想日后再解释。谁知在起事那天,娘回来了。娘来到大殿时,正好看见我二人在和师父对峙。娘亲上前想护住教主。可那时师父被我们两个的背叛冲昏了头脑,以为娘亲也一起叛了,愤怒之下使出一招黑虎掏心,生生挖出了她的心脏。”
我曾以为余容死了,觉得她死得太轻易,不像她。后来知道居修远实为辛鸿云下属,我隐约觉得她可能没死,只是藏了起来。而现在,我又得知,她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拍手称快吗?不至于。难过?好像也没有。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当居修远说出她死时的情景时,就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爱过的,现在憎恨的人,真的不在了。
我不知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居修远揣揣然地瞧着我的神色,问道:“父亲,你还好吗?”
“没事。”我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把表情调整过来,“我有什么不好的,人间少了个祸害,我该高兴才对。”
我说完,突然意识到,修远才应该是不好的那一个。他师父在他面前杀了他亲妈,心理素质差点的,这能成为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倒是你,你还好吗?难不难受?”我努力露出关怀的表情。
“江湖人有几个能善终,我早有心理准备。无事。”修远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不像无事的样子,然而不管他真无事假无事,此时都不该再纠缠不放了。“所以,她真死了。”我半是陈述半是感慨道。
“是。我亲手收拾了母亲遗骨。”修远状似平静地说,“为了教主声誉考虑,此事秘而不宣,即使在随教中,知道当日实情的人不会超过一指之数。也请父亲替我保密。”
“我不说。”我承诺道。我又想起当初居修远给我看的那封遗书,不禁问道:“那,那封柳艳艳绝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娘亲早些年写的,以备不时之需。只有年月日是我后来填的。”
“你为何会来找我?当时魔、随教应该很需要你在这。”
“鸿云觉得我当时不适合呆在教中,所以,我便来了。”修远说到此处,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得以遇见父亲,倒是我的幸事了。”
修远身体刚刚才伤筋动骨了一回,接着和我说了没多久的话他就睡了过去,留我在药庐的外间孤独地品着清醒的滋味。今天修远告诉我的消息,按六路楼的情报等级划分,该是天级,能换白银万两,一个普通人从他出生用到他的玄孙辈都不一定用得完。如果感情可以明码标价,那修远对我,可以说是十二分的情真意切了。
若他不是余容给我生的就更好了。想到前路漫漫无光明,我的脑壳就开始痛了起来。
门帘窸窣。我抬起头,正好撞见睡了个饱觉的子车夫人从里间出来。她步履很轻,踩在地上跟一只在屋檐上行走的老猫似的,带不起尘埃。我拱手行了一礼:“夫人贵安。”
子车夫人倨慢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礼。
可礼数还是要尽的。“今天多谢夫人出手,救下小儿了。”我道。
子车夫人发出一声嗤笑。“免了。我住在潺湲山上,受随教庇护,就要为其做事。忠于职守罢了。”子车夫人边说边拎起茶壶,倒了冷茶,重新去烧热水,“次次我救了人,他们转眼就去送死,浪费我的药,下次有人送到我这来我还不是一样要救。”
“生命在于朝夕。哪怕只能多活一个时辰也是好的。我还是要谢您救了我儿。“
子车夫人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意味不明,半响才说了一句:“我听说过你。”
我以为她听说是我伤了居修远的事,抱歉道:“这次是晚辈冲动了······”
没料到子车夫人却矢口否认:“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在更早之前,我就听说过你。”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能把杜衡那小子惹生气,让他下绝医令,这可不是一般的壮举。”
卫杜衡,杏春谷少谷主,妙手回春再世华佗,江湖人提出来都赞不绝口,只有我,因为早年和少谷主的一些龃龉交恶至今。
听到子车夫人这么说,我有点尴尬:“晚辈当年年少气盛,做法确实欠妥当了。”那事是我占理,但常言道有理还需有礼,若放到现在,我大概率不会那样行事。但我当时狠话都放出去了,不好下台,只好继续死鸭子嘴硬了。
“不知前辈和杏春谷是什么关系?”天下学医人,半数出自杏春谷。我先前以为子车夫人是另外那一半,现在看来,她和杏春谷必有渊源。
“我名子车香莲,若我还在杏春谷,他该喊我师姑。不过现在,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子车夫人没什么感伤的意思,语气就像在说起别人的事,“我是半步都不能踏入杏春谷的,但我看你还有救,你去跟杜衡陪个罪,绝医令也不是不能收回去。”
“听前辈那么说,想必前辈必有一番伤心事了?”我试探道。
子车夫人并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想问就问吧。老一点的人都知道。我毒杀了我的丈夫,违背了杏春谷的律令,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子车夫人大概是以前被问烦了,直接一股气把我好奇的都倒出来了,“我杀他是因为他曾说好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后来却做不到,我就把当初他向我求爱时发的誓一一应验在了他身上了。还有什么别的想知道的?”
我沉默了一瞬:“前辈真是性情中人。”
子车夫人侧目,冷笑。“怎么,不骂我声毒妇?你心里想的,我听得到。”
“我没这么想。”
“不想行侠仗义?”子车夫人嘲道,“这就奇了怪了。你不恨我这个毒妇,却恨你的儿子,把他往死里打。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
原来还是在替修远抱不平。
我平静地抬头,凝视着子车夫人。“我不觉得夫人做得没错,只是此事左右和我没什么干系。我早就退出江湖了,行侠仗义用不着我。但——”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修远。“他姓居,他干的事,和我有关系。”
“所以你就打死他?”
“他没死。”我更正道,“我想他活着,所以我才要做我正在做的。”
修远的睡容无邪,一点不似反手间灭人满门的冷血魔头。“他要是想继续呆在潺湲山上做他的左护法,我自不去扰他;可他若想跟我做对平常父子,只能把过去都断了。
“鱼与熊掌,不可两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