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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书生清醒过来,一阵头疼欲裂,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悬崖之畔,不远处就是一条如长蛇首尾挂两枝的铁索长桥,在山风中微微晃动。
自己身上那件名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经没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制符箓,自然也一并落入他人口袋。
而且还被一条金sè缚妖索捆绑起来,低头一看,品秩还不低,竟然用了两根蛟龙长须,老蛟岁数,断然不低,铜绿湖银鲤的所谓蛟龙之须,与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头月宫种,遇上了真正的广寒宫蟾蜍?兴许没那么夸张,但也相差不远。
书生不禁哑然失笑。
没有做任何挣扎。
因为自己眉心处和后心处,一前一后,分别悬停着一把本命飞剑。
还好,只要不是从自家祖师堂的那盏还魂荷花灯中醒来,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书生叹了口气,“好人兄,东西借了去,迟些时候记得还我啊。”
不远处,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正盘腿坐在崖畔,练习剑炉立桩。
那人默不作声。
书生继续道:“好人兄,你这喜欢扒人衣服的习惯,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宝库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龙袍,是不是如我所说,一碰就灰飞烟灭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没骗你,品相极其一般,与那只出清德宗自祖师堂的礼器酒碗一样,都只是灵器而已,卖不出好价钱,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赚头。”
陈平安始终没有回应。
书生没有半点恼羞成怒,没了件见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着身子,里边那三张金sè材质的符箓,有些心疼,一张隶属山岳符旁支,名为碧霄府符,可以变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够抵御元婴的本命法宝数击,换成金丹,估计半炷香内休想破开府门。一张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丢掷而出,炤幽冥,震妖鬼,范围极大,笼罩方圆数里天地,不针对大修士,专门用来破阵解围。
最后一张,最为金贵,是为本家秘传中的秘传,云霄斩勘符,符胆当中蕴藉有四粒价值连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电母、风伯雨师四位远古神灵的法相齐齐现身,合力一击。
先前在剥落山广寒殿后院当中,书生袖中捻符,就是此物。
只是当时对方也油滑,同样袖中有些隐蔽动作,书生拿捏不准对方的深浅,双方距离又近,符箓威势过大,动辄就要削掉整座剥落山的半座山头,不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得还要泄露踪迹,这才压下了杀机。
至于后来被此人一剑破去的符箓,杀力一样不小,只是不如云霄斩勘符这般瞧着气势壮观,而且不属于本家秘传,是北俱芦洲一座符箓宗门的看家本领,专门克制世间剑修,所以说其实直到那一刻,书生都还没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领的地步,只是瞧着狼狈而已。
先前他真正的念头,还是故意折腾出群山可见的天大动静,因为书生断定那人一定会秘密潜返,悄悄隐匿某地,然后说不定就要看准形势,伺机刺杀自己。
书生何尝没有示敌以弱,顺势斩杀对方的想法?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对方的那把剑,很是古怪,太过奇异。一张金sè材质的地祖宫锁剑符,竟然没能成功锁住对方长剑,所以自己蓄势待发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张斩勘符,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对方不死也重伤,大可以留给群妖收拾,还能活?
还有那个家伙,更是拖泥带水,竟然临时发昏,强行夺取大半魂魄的主导权力,对此人卸下所有防御,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对方毫不犹豫就打了一记黑拳,害得自己沦落至此?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对方没有果断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这何尝不是对方心慈手软后攒下的一点福气。
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过来,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要以损失一魂一魄作为巨大代价,大道根本受损,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弥补,可最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时候家族岂会轻饶了此人,别说什么万里追杀,任你是别洲宗字头的嫡传,照样会跨洲追杀,十年不成便百年。
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一向是举洲公认的念恩极重,还恩极大,记仇极久,报仇极狠。
剩下没派上用场的三张金sè材质的祖师堂符箓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罢,再值钱,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钱?
所以书生很看得开。
父亲一直叮嘱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亏。
书生笑问道:“好人兄,你是怎么带着我逃离群妖重围的?费了老大劲吧?”
剑气十八停运转完毕,陈平安收了剑炉立桩,说道:“没有大费周章,群妖与你厮杀太久,已经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还有援手,一个个畏缩不前,围杀堵截就有些摆摆样子,不过还是纠缠了一段时间,最终给我捡了个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这里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给对方剥了去,我阻拦不及,很是愧疚。”
陈平安笑道:“还不是怕你醒过来后,不听我半句解释,睁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杀杀,到时候岂不是误会更深?现在咱俩是不是算把话说开了?”
书生点头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更难能可贵的,还是这行事缜密,我是真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现在可以说说看自己姓什么了吧?生死之交,患难兄弟,若是还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书生笑容灿烂,无比真诚道:“我姓杨,名木茂,自幼出身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于资质不错,靠着祖辈世世代代在崇玄署当差的那层关系,有幸成了云霄宫羽衣宰相亲自赐了姓的内传弟子,此次出门游历,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钱已经所剩不多,就想着在鬼蜮谷内一边斩妖除魔,积攒yin德,一边挣点小钱,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与崇玄署交好的亲王寿诞上,凑出一件像样的贺礼。”
既然此人认得碑头“龙门”二字,那么那三张符箓,多半就被看破根脚了。
所以书生就不把对方当傻子了,省得对方恼羞成怒,又给自己来上一拳。
陈平安似笑非笑,“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个别洲的外乡人都听说过大名,如雷贯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认不认得那位天生道种的杨凝性?”
书生白眼道:“作为云霄宫内门弟子,如何不认得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认得他,我还认得那位喜欢游历四方的大公子杨凝真,与他们关系都还不错,当然了,这两位是高高在上的杨氏嫡传子弟,我与他们兄弟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书生见他将信将疑,似信非信,书生也没辙,对方总不能严刑拷问自己吧?可真要如此,一根法宝缚妖索,两把飞剑,可未必困得住自己。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早先遛着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误以为有机会痛打落水狗,一心为了杀我?”
书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皱眉,眉心处刺痛不已,哀叹不已,下一刻,书生整个人便变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认识陈平安,自称的“一身纯阳正气”,练气士也好,纯粹武夫也好,气机可以隐藏,气势可以变化,唯独一个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种气象,却很难作伪。
陈平安皱眉道:“你患有离魂症?双方在争夺魂魄?”
这就像门墙之内,兄弟打架,争执不休。
一般对于修士而言,这是大忌讳。
一旦如此,练气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难上加难,能够跻身金丹地仙就已经是天大的侥幸,想要破元婴心魔,简直就是奢望。
书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为了救我出来,你受伤不轻,损耗很大,你最后祭出的那张金sè材质的缩地符,不但珍贵,与我家符箓脉络,应该也有些渊源。所以那件法袍‘百睛饕餮’,以及袖中三张符箓,就当是我的谢礼好了。至于我,自然不是叫什么杨木茂,但确实出身于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实姓名,就与不你说了,你只管猜测。”
陈平安疑惑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后,‘你’其实还能清醒看着外边的大天地?”
书生点头,只是并未言语解释什么。
陈平安说道:“但是要杀我,是你的本心。”
书生笑道:“何尝不是你的本心?”
陈平安默然无言。
书生说道:“你既然最终选择救我,而不是杀我,我觉得有必要再出来见你一次。我想象中的大道之争,堂堂正正,应当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认可此说,我们可以挑选一个时日,等到各自历练结束,将来在那砥砺山生死一战?对了,还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次,我总觉得有谁在鬼蜮谷远处窥探你,断断续续,并不长久,我只能依稀察觉到是在北方某处,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陈平安不置可否。
书生笑道:“我接下来要潜心炼化那块龙门碑,必须心无旁骛,你与另外一个‘我’打交道,麻烦多担待些。怎么说呢,他就相当于我心中的恶,所有念头,虽然被我缩为芥子,看似极小,实则却又极大,并且极为纯粹,恶是真恶,无需掩饰,天性行事无忌,不过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现身掌控这副皮囊,都会与他约法三章,不可逾越规矩太多。对了,他行事之时,我可以旁观,一览无余,算是借此观道、砥砺本心吧。可我言语之时,他却只能沉睡。”
陈平安内心一震,正要说话,书生已经闭眼。
在此之间,陈平安发现书生眼皮低敛之际,似乎看了旁边一处。
当他再次睁眼,又是那个熟悉的剥落山书生了,他一脸拉了屎在裤裆的别扭表情。
两两沉默,片刻之后。
陈平安开口说道:“杨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芦洲的人中龙凤十人之列,云霄宫小天君,这么威风的名号,何必藏藏掖掖?”
书生一脸茫然。
陈平安嗤笑不已。
书生觉得那个“自己”应该不至于如此与人掏心掏肺,便继续摆**阵,很是无奈道:“这话要是给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听着了,会生气的,杨凝性此人最是古板,听不得半句玩笑话。杨凝真杨凝性这对兄弟,我还是更乐意与杨凝真相处,还有那位负责咱们崇玄署与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位顶俊俏的可人儿,我这趟出门游历,涉险进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闯出一番名堂来,好教她对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头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当年才是少女岁数,便筹办了一场道门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聪慧了。你见着了她,多半会倾心于她,结果她也不喜欢你,到时候咱哥俩一起借酒浇愁,难兄难弟,友谊愈发天长地久!”
陈平安站起身,不理会此人的插科打诨,环顾四周,驭气收了那根缚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间养剑葫。
先前那书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书生装神弄鬼故意为之,故意让自己疑神疑鬼?还是这山头附近,真有玄机?有高人驾临,而自己不得见?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婴巅峰蒲禳的yin神远游,藏匿于周围某地?还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没有记载的小玄都观,大圆月寺?还是鬼蜮谷北方的英灵?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
若说姜尚真遥遥掌观山河,盯着自己这边的动静,很正常,悄悄来了这边却不现身,绝对不是姜尚真的作风。
关于玉圭宗在书简湖的谋划,姜尚真先前在壁画城那边开诚布公,泄露了一些天机。
陈平安信了七八分。
所以暂时姜尚真可以算是友非敌,就算不是什么朋友,也不会算计谋害自己。
说句难听的,姜尚真真要杀自己,不比自视为剑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轻松?
如今他陈平安面对一位元婴,也就只有逃命的份。
而姜尚真却是桐叶洲出了名喜欢杀元婴的上五境。
陈平安心中叹息。
默默告诉自己,别急。
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饮都不碍事。
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钱要一颗一颗挣。
书生跟着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这是两把本命飞剑?剑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银的行当,寻常的剑胚子,靠门派送钱送物,养活一把,已经是极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靠这游历万里、打家劫舍的勾当?看来是与我一般,靠着谱牒仙师的出身,宗门栽培还不济事,就打着历练的幌子,一次次当野修添补家用?”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向北方,说道:“先前为了救你离开,亏大发了,现在怎么说?”
书生搓手笑呵呵道:“我那法袍和三张符箓落在了敌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讨要回来的。”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们依旧各走各的路,你去讨要遗失之物,预祝木茂兄在这鬼蜮谷扬名立万,我呢,就老老实实捡我的漏。”
书生哎呦一声,“这哪里成,我与群妖是结了死仇的,这一露头,还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失心疯杀红了眼,我到时候处境更惨,不行不行,没有好人兄为我压阵,我这心里不踏实。说来奇怪,有好人兄在身边,我就胆气十足,上天下地,龙潭虎穴,都不惧!”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没了傍身的法袍符箓,我带着你,有什么意义?拖累吗?”
书生抬起手掌,浮现一物,然后另外一袖赶紧翻摇,以灵气将其笼罩遮覆,竟是一把紫sè小飞剑,笑道:“山人自有压箱底的法宝。此剑名为紫芝,仿自我们北俱芦洲一位大剑仙的飞剑,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气势却胜似飞剑,用来假装大剑仙吓唬人,那是一绝!是恨剑山的绝技,浩然天下独一份的绝活,名气之大,与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不相上下!”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长剑,“我需要你吓唬人吗?拿出一点诚意好不好?”
书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气势惊人的紫芝,又翻转手掌,多出一件螭龙钮铜印的小物件,神sè悲壮道:“这是最后最后的压箱底物件了,将其砸碎,便有一条战力惊人的螭龙降临,翻山倒海,不在话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这还是我与那位崇玄署管钱师妹赊欠而来的云霄宫宝库重器。”
陈平安看着这位木茂兄。
书生微笑对视。
陈平安有些怀疑,若是真正搏命厮杀,自己有几分胜算?
在避暑娘娘的广寒殿那边,觉得有七八分,现在看来,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简单,那把紫芝,的确是仿品,不是什么山巅剑仙的本命物,用来吓唬元婴修士最合适不过。
可用来杀金丹修士,更是合适不过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浅的螭龙钮yin zhāng,若是交由真正的书生来用,厮杀起来,对方攻防兼具,若是对方再拥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盖身体的宝甲?毕竟那件所谓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眼前这位书生用以遮掩耳目的伪装而已。一位极有可能是天生道种的崇玄署真传,下山历练,岂会没有祖传法袍宝甲护身?
书生眼神幽怨,满脸委屈说道:“好人兄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见财起意?我反正打不过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灵宝甲,用来保命了。”
“说好的铜印是你最后一件压箱底宝贝?”
陈平安说道:“有钱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书生叹息一声,“我那师妹说过,出门历练,既然本事平平,言语就更不能与人处处交心。”
陈平安说道:“走吧。”
书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圣的山头,还是那地涌山找回场子?”
陈平安说道:“沿着那条黑河,找一找老龙窟。”
书生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开始沿着山脊往下走,缓缓道:“地涌山的那座护山大阵,已经给你扯了个稀烂,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那头搬山猿的山头,说不定地涌山那位辟尘元君,要么已经将家底死死藏好,要么干脆就随身携带,搬去了盟友那边。去地涌山喝西北风吗?还是去搬山猿那边硬碰硬?再给它们围殴一顿?”
书生以拳击掌,赞叹道:“对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计,那两鼋在地涌山大战当中,都没有露头,用好人兄你的话说,就是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所以即便咱们去找它们的麻烦,搬山猿那边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会救援。”
陈平安冷笑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给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她背后的靠山会不会赶来。说说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婴yin灵,在北边诸城当中,名气颇大,都敢不听京观城城主的号令,生前是位神策国的大将军,功勋卓著,活着的时候,一辈子从来没被人称赞过什么用兵如神,但是此人死后,被后世兵家誉为运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评价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离间计,要他强行率军出击,害他一家青壮老幼三十余口,一并战死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转折点,不然骸骨滩战事的最终结果,还真不好说。”
书生停顿片刻,有些惆怅,“至于避暑娘娘是怎么攀附上的这位英灵,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喽。”
一位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老鼋身边。
相较于山丘一般的老鼋,老僧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落在陈平安眼中,老僧气象之巍峨,老鼋才是小如芥子的那个。
老僧双手合十,佛唱一声后,问道:“两位施主,能够让老僧将此鼋带回大圆月寺内?”
书生笑道:“我无所谓,得听我这位兄弟的,他点头了才作数。”
老鼋开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错了,以后一定在寺内安心修行佛法,千年万年,都不敢擅自离开了。”
老僧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一样只是与老僧对视,问道:“知不知错,我不在乎。我只想确定这老鼋,能否弥补这些年的罪孽。”
老鼋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言语。
老僧始终双手合十,点头道:“贫僧可以代为保证,以后老鼋之修行,补救之后,会行善事,结善果。只比现在杀它了事,更有益于这方天地。”
陈平安不再言语。
老僧面露笑意,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对岸,佛唱一声,默念了一句回头是岸。
当这位身材矮小却袈裟宽大老僧转身之时,老鼋与他已经不见了踪迹。
书生则随手驭回那方没了“立足之地”的下坠铜印。
陈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书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胆子大,知不知道这位高僧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放心集》上并无记载,我也是路过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圆月寺。”
书生双手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录没有写错,这位老僧,是咱们北俱芦洲的金身罗汉第二、不动如山第一,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闪,任你是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剑先折的下场。换成是我,绝不敢这么跟老和尚讨价还价的,他一出现,我就已经做好乖乖交出老鼋的打算了。不过好人兄你的赌运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俩与那大圆月寺,总算没有就此结仇。”
陈平安缓缓道:“能证此果,当有此心。”
书生头疼不已,哎呦喂一声,“好人兄莫说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听不得这些。”
陈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没了老鼋术法支撑、有融化迹象的冰面上,盘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块,随意涂抹在脸上。
仍是七窍血流不止。
陈平安怔怔出神,脸上有些笑意。
书生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好人兄,这般魂魄激荡、筋骨震颤的处境了,都不觉得半点疼?”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远方,“我说是挠痒痒,你信吗?”
书生使劲点头,“信!”
内心则腹诽不已,道爷我信你个鬼。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
陈平安转头问道:“那覆海元君?”
书生笑道:“给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随叫随到。”
陈平安眼神古怪。
书生笑眯眯道:“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啊?”
书生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轻轻一抖,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魁梧女子被甩了出来,然后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几个眨眼功夫,就给书生拽到脚边。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
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书生问道:“怎么处置她?好人兄你发话,我唯马首是瞻!”
陈平安说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就可以活。”
书生点点头,对那小鼋笑道:“听到没?”
但是那女子却做出一个古怪举动,看了一眼陈平安后,转头望向书生,“我要你发个毒誓,才去开门。”
书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敛了笑意,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杨木茂对天发誓……”
女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陈平安眯起眼。
书生神sè微变,突然一笑,“算了,饶过她吧,留着她这条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举荐成功,就是一桩功劳,比起杀她积攒yin德,更划算一些。”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
她突然小心翼翼说道:“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杀了省事?”
书生五指如钩,一把抓住她头颅,怒道:“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女子哀嚎不已,苦苦求饶。
书生将其抛开,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可是大半条命的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万一死了呢?”
有些心烦意乱,书生一巴掌拍去,将那个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打得了个狗吃屎,又一脚将其狠狠踹向前方。
在水中翻滚不已的女子,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没敢起身,只觉得生不如死。
书生这才罢休,说道:“还不快快赶路!”
书生一拍脑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辟水珠。
露出马脚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神通,已经毫无意义。
河水冰层融化越来越快。
陈平安站起身,返回岸边。
环顾四周。
寒冬时节,天地萧索。
陈平安缓缓吐纳,调养生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生独自返回,陈平安也不问那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说暗话,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以及让她去麾下喽啰那边狠狠敲诈一番,与好人兄相处久了,我也该学一学好人兄的生财之道。”
书生笑道:“走,咱哥俩去祠庙那边分账,在这儿显不出氛围。”
陈平安并无异议。
两人走入祠庙后,在主殿外的台阶上,相对而坐,书生一挥袖子,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琳琅满目,堆积成山。
书生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我便无论贵贱,只要是稍稍值钱点,就都给拎回来了。里边法宝一件,灵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钱,真不是我扯谎,都在老鼋那边洞窟了,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鼋,穷得令人发指,总共才给我搜罗出一万八千颗雪花钱,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
许久过后,书生竟是去而复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摇摇头,“可惜了,竟然没有收起来,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这才真正离开。
书生这一次没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御风而游,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久久没有合拢。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猎猎作响,喃喃道:“人莫太闲,念头窃起,杂草丛生。太忙,则真性退去,作鸟兽散。所以说啊,身心无忧,风月之趣,很难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却不会往那边凑近。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
不许靠近宝镜山。
书生一抖手腕,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原来是另一端绑缚着那位覆海元君,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
书生又一拧转手腕,将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
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处,收起那根捆妖绳,女子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
书生脚步不停,转头微笑道:“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所以,东西带来了吗?”
女子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sè的青瓷小水呈,颤声道:“奉命去了趟老龙窟,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惊动了机关,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将其困住,即便得以脱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那个家伙,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
书生收起了小水呈,轻轻摇晃,低头凝视一番,微笑道:“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
书生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至于那边,多半是白费心机了。不会去的。对吧,好人兄?”
女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
书生瞥了她一眼,将水呈收入袖中后,“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不过你也太蠢了点,以后这样可不行,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当了河婆,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神娘娘,还得靠你自己,我这儿,不养废物。对了,除了这对蠃鱼,你就没开窍,顺手牵羊点什么?”
女子小鸡啄米,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
她哭丧着脸,“怕主人等得不耐烦,我便着急赶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有放着这两样宝贝,取了水呈蠃鱼,再拿了这盒子,我就赶紧返回了,没敢去别处取物。”
书生接过玉盒,打开一看,啧啧道:“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极佳本命物。”
书生笑道:“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神了,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没关系,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年复一年,积攒了好大一堆。”
她不敢置信,大难之后骤闻喜讯,恍若隔世。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让你当个江神娘娘,有何难?”
她脚步轻盈起来,对那个背影,感激涕零。
书生面带微笑,意态懒散,欣赏风景。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神。
可不是因为什么一枚雕母祖钱。
不是它价值不高。
而是奴婢的家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就属于主人的家当吗?双手奉上,讨几句口头嘉奖,就已是莫大赏赐,如果胆敢不主动上缴,那就打个半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
说到底,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一把,说到底,那头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
有此善缘作为铺垫,他许多谋划,可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这里。
他脸sè瞬间yin沉起来。
谋划?
到底是给谁谋划?自己吗?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神,他就愈发心情不快。
那种眼神,不是幸灾乐祸,甚至不是怜悯。
说不清道不明。
让他既费解,又愤恨!
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他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以及那两头蝼蚁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们!
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
可就在此时,他停下脚步,脸庞扭曲起来。
然后神sè缓缓舒展开来。
“可以了,约法三章,不是儿戏。”
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微笑道:“远游万里,收获颇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满?”
那覆海元君也察觉到前边这个人的变化,驻足不前,满心恐慌。
只见那人转过身,神sè温和,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迥异于先前,只听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凝性,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
女子就要下意识跪地磕头。
书生伸手虚抬,让她无法跪下。
书生轻声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女子泣不成声,呜咽道:“奴婢记住了!绝不敢忘记主人教诲!”
书生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
书生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不知那边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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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韦高武再次飞奔过来,然后离着年轻女子还有十余步距离,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恳请仙子传授我道法!韦高武愿为仙子做牛做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无论境界高低,韦高武虽死无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不配给我当牛做马啊?”
韦高武泪流满面,磕头不止,只是祈求她传授道法。
在那羊肠宫。
大门口,不过是从两个怀抱木矛的小喽啰精怪,变成了只有一个。
陈平安笑了笑,缓缓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当场,然后赶紧站起身,手持木矛,大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其实它已经认出眼前此人,但是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它不用装模作样了,问道:“你那老祖宗丢了一箱子兵书,就没拿你撒气?”
那头捉妖大仙,如果还有胆子留在这座羊肠宫,陈平安都愿意心悦诚服喊它一声大仙了。
黑河那边的动静可不算小,敕雷神将的可怜下场,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喽啰虽然已经幻化出一张人之面容,却依稀可以辨认出鼠精本相,终究是道行浅薄。
它挠挠头,“回禀剑仙老爷,我家老祖宗回来得晚,那会儿我已经自个儿醒过来了,怕老祖宗怀疑,就又狠狠撞了两次大门,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晕过去,不曾想再次醒来,老祖宗还未归来,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这才把老祖宗给等回来了,将我一脚踹醒后,我便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晕了,老祖宗顾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赶紧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肠宫远处的地底下,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见,便腾云驾雾飞走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小鼠精犹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离得有些远。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与这位剑仙老爷沾些仙气来着,可是没那个胆儿啊。
陈平安笑问道:“送你那本书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书的地方,开心笑道:“回禀剑仙老爷,在那儿好好藏着呢,没敢拿出来,想着过段时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剑仙老爷你说的,若是给我家老祖宗发现了,会有dà má烦的,书上说了,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剑仙老爷,这个说法,是这么用的吧?”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可以这么用。”
小鼠精怀抱着那杆木枪,傻笑起来。
大概是觉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转头问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想不想去外边看看?”
小鼠精点头道:“当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说啦,外边的书籍,甭管是写了啥的,是哪位圣人写的,都卖得贼便宜,跟不要钱似的。我就想去买些书回来。”
陈平安又问道:“还回来?”
小鼠精嗯了一声,神sè有些腼腆,“我的家,在这里呗。”
它没敢学那剑仙老爷一般坐着,而是卷起膝盖,再将双臂放在膝盖上,身体就缩在那儿。
它小声说道:“我晓得剑仙老爷是不喜欢我家老祖宗的,说不得遇见了,还要打杀了,所以剑仙老爷两次来咱们羊肠宫,都没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兴的。”
陈平安笑了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喝不喝?”
小鼠精摇摇头,“给老祖宗撞见就惨啦。”
陈平安说道:“最近十天半个月,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来的。”
小鼠精使劲摆手,“谢过剑仙老爷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个……反正我就是听说,酒这玩意儿,会烧肚肠哩。”
说到这里,小鼠精有些神sè黯然。
陈平安点点头,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这一次,陈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适,晒着日头,喝着小酒,身边坐着个喜欢看书还会做笔记的鬼蜮谷小精怪,陈平安却仿佛当下过着神仙日子。
小鼠精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剑仙老爷,是来咱们鬼蜮谷历练来啦?”
陈平安嗯了一声,“还挣了些钱。”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这样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况在这鬼蜮谷,的的确确,挣了不少神仙钱的。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就收起来,站起身,说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头上,也摘去了那张苍老面皮,露出本来面目。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