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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同那回带我去厨房,一路上周姑姑头不回、话不说。
沿路不少温家的家奴在各处扫雪,那些人与她问安,周姑姑只是点点头,走道上干净得连一片雪花也没有。
周姑姑的住处,与其说静谧,不如说是寂寥。
院外没有任何的花草,院中一颗大树光秃秃的枝桠爪在空中,裹着雪。夏日乘凉的竹椅摆在树下,座位被雪覆盖得满满的,既恐怖又诡异。
棉帘是石青色的,洗得略旧。屋中烧着炭火十分暖和,梳妆桌上放着一面双鱼铜镜,四屉妆奁周围铺着各式各样的脂粉。一盒用过的青盐开着盖,置放在桌上。四周陈设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与外面光秃颓废的景象大相径庭。
案上没有茶具,放着的全是一盘盘红面账本,垒得足有半截手臂高。
“你这乡下丫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闹出这些动静。”她用火钳拨了拨盆里的炭,再往里头添上几块,“我活了四十多年,从没见过如此狡猾的小娃娃,通州怕是有狐狸洞,你!在那养大的!”
我笑道:“姑姑保养得好,要说四十多岁,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不用给我灌迷汤,充神弄鬼,逼着我来找你。”周姑姑往我脑袋上一戳:“聪明是聪明,可恨全是小聪明。今天你算计春兰引出我,明天为见夫人,是不是要算计到我头上?”
什么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根本是骗人的,我拍的马屁穿了个底朝天。
周姑姑又问:“今天你把我招去,为的是什么?”
“周姑姑,不是我把你找去,是春兰姐姐说她不能插手厨房的事,才把你请来。”我避重就轻回答。
“我多大岁数,她多大,我能不知道她?春兰懂不能插手的理儿?前一阵擅自处置李燕儿的事还摆在那,她哪是不敢,是借此事和我发难,指我管教新奴不严、夫人治家无能。她太心急,等不及要看我和夫人的难堪,才中了你的计。你摸人脾气的本事,跟哪头狐狸师傅学的?”
姜还是老的辣,周姑姑早看穿我的全盘计划。
我抿抿嘴,无话可答。
周姑姑在案上坐下,随手抽出一本红账,像是在诵读上面记录着我的诸多“罪状”。
“芸香那丫头中午送完饭回去一直哭,院里人哄上足足半时辰才好,你跟人说了什么?我看那赵光媳妇啊,是人笨凡事难,做好的饼送到嘴边她还不懂啃两口。食罩是你做的,当我离厨房远不知道呢?来,念出来,大声地念。”
周姑姑从身后摸出个食罩,按在案上。
我拿起食罩,还真是我给大夫人、四夫人所绣的。她们院里要吃素,避忌荤腥,作为区分,我特意绣了一句诗在上头。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她许久不说话,我抬眸道:“周姑姑,我念完了。”
“上头‘静’字是将军亲笔,那是夫人的闺名,你当我糊涂?偷偷摸摸做这些事,想给夫人递信儿?没门!怎能笃定把你留在梨香院不是夫人的主意?”
温家留下作为定亲信物的玉章是一对的,我的确是描了温将军玉章上的‘静’字,意图如她所说。
“王管事说过,大夫人很珍惜将军亲刻的玉章。玉章剩下的半截还在我手中,大夫人若知道我在府上叨扰,一定会取回玉章。”
周姑姑冷哼一声,继续问:“水榭治理的法子,你替李瑞媳妇想的,是也不是?”
“是。水榭前的果树、花树交给厨房看管,可是没有明确细分到个人头上。时间久了,用心照料者见懒散者的样子难免心生不平,自然松懈,最终只会荒废。如今腊月里,天寒地冻,那些树无人看管,开春后需要换新一批,动辄消耗更多人力财力。若能些许嘉奖,照看花树的人有了动力,日后会愈加勤快照看。不过是我的拙见,不敢在姑姑面前托大。”
周姑姑瞥了我一眼:“我说呢,手下一群人几时变得如此机灵,跟喝猴尿似的突然开窍,全是你这个丫头搞的鬼!听柳家的说,你跟庄上要了一袋甜荞壳子,用来做什么?”
“姑姑不喜欢用枕头,我——”
“好嘛,我常用药枕的事你也知道,是缠上我了!”周姑姑合上手里的账,往案上摔,“一桩桩的事,亏你想得出来!丫头,是二夫人让王庄去通州把你接回来,为的是什么不用知道,也别问我。他王庄如意算盘打得响,刀切豆腐两面光,谁也不得罪。我为你好把你安置在那,等着我们老夫人大寿过后,再和夫人回报。你可好,连衣裳都能剪咯,没少在我身上动脑子。”
“姑姑,衣裳不是我自己剪的。”
周姑姑上下打量着我,片刻道:“怎么不接下去说?苏姑娘,你能言善道的本事呢。”
“我的那点小伎俩逃不过姑姑的慧眼,找不着话狡辩。”
“哪里是找不出话,你心肚里门道多,以为我阻碍你的荣华富贵是也不是?”
“不是。”我思量一番,随即跪下给她叩了一个头:“姑姑。我自知这门婚事门不当户不对,温家是权贵显要,我们不过普通百姓,况且我爹还是被贬谪回原籍的官员。我爹临终前把温将军的玉章交到我手中,述说当年的事情,几句临终遗言,从未教我攀附。他说,温家肯守信我们亦不能失信于人。要是温家悔婚,我们当从没有过这回事。不管是谁派王管事来通州,我二娘已然收下温家的聘礼。”
周姑姑语气缓和了些,问:“苏公过世了?王庄没和我提过,怎么是你二娘收的聘礼,你娘亲呢?”
“我娘生我时难产,死了。”
“女孩子总归要嫁人为妇,太过聪明不是好事。”周姑姑眉头紧锁,“无父无母是可怜。温家给你些钱财做嫁妆,你回通州还可以谈婚论嫁,我揣踱着老夫人也会是这个意思。你想要进温家家门?三少爷虽是二夫人生的,可那是我家夫人一手带大,含辛茹苦十几年,打小桀骜不驯的脾气。三少爷要不同意这门婚事,拒绝你,顶着温家少爷弃婚的名声,你如何婚嫁?看在旧恩,夫人免不得替你说话,将军要是点头,逼着三少爷就范,反闹得他们两代母子不和睦。”
一辈子不嫁又如何,我不是等着被挑被看到货品。
“我是冲动些,但绝不是做事不计后果。姑姑,我无福成为温家新妇。但我身为苏家的女儿,不能给苏家、给爹丢脸。即便终生不嫁,断不能任人欺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温家聘礼已下,我人已在府上,温家,需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