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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她的问题,阿黎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无法解释这一切,因为这一切很可能超出了慕知的认知,她只能说,“或许,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会吗?”慕知似乎不敢再信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厌恶我,不杀我,只是因为没人出钱买我的命而已……”她松开阿黎的手,又阖上了双目,静静的落下泪来。
“阿黎,让她休息吧。”姜音站起身,轻声说道。
“……”看着慕知,阿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得随着姜音,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这几日妖魔没有出现,虽然很奇怪,但未尝不是件好事。几人各自回了房间休息,但阿黎在床边坐了片刻,便又离开了房间,来到院中。
却见姜音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只着单衣,任夜晚的寒风吹在身上。他正仰头看着皎洁的月,抬手伸到眼前,手臂却在止不住地颤抖,他的伤还未好全。
皱了皱眉,姜音垂下手臂,看向站在回廊边的阿黎。
“伤好些了吗?”阿黎走出回廊,站在石桌边。
姜音走到石桌边坐下,“无碍。”阿黎便也坐了下来。
“这几日安静,倒令人不安。”姜音看向慕府平静完好的结界。
阿黎也觉得不寻常,但她觉得,这里他们这么多人在,况且还有左翎,不会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大麻烦的,“许是那些妖魔恶鬼都知晓我们在此,不敢来了罢。”
“但愿。”姜音垂了垂眸。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未与你讲。”阿黎默了片刻,“我找到令狐晔了。”
“……”他没有说话。
阿黎猜到他是还在意当年的事,“罢了,且当我未提过这事吧。”
姜音突然抬眸看向了阿黎的身后,阿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慕知扶着廊柱站在那里,“更深露重,怎么出来了?”
“你们不是凡人吧。”慕知的话让刚欲起身的阿黎僵在了那里,“那日在林中你施法,昏迷之前我见到了。”
阿黎干咳了两声。
“其实我自幼时,身边便时常发生怪事,也见过无数妖魔鬼怪。爹娘四处寻求高人相助,但都无用,直到后来一位高人找上门来,收我为徒,给了我这镯子,才平静下来。他也教我习武,教我如何对付寻常妖魔,直到十二岁那年,师父不告而别。”慕知来到他们旁边,神色非常平静,“但师父离开后,我就总觉得有谁在默默守护着我,是你们吗?”
“或许你应该问……”阿黎看向了姜音,“一直默默守护着我的,是你吗?”
慕知也看向了姜音,只觉得应是在何处见过,觉得熟悉,“你是……”
“姜音。”他回答,但也并未再说别的。
阿黎自然也晓得他不想说出这一切,他总是选择默默付出,“几日前我才来到这里,在这之前,只有姜音守在此处,若说这些年一直守护着你的,只有他而已。”
“谢……”
“不必。”姜音打断了刚欲道谢的慕知,“我是为了自己。”
慕知沉默,片刻后才迟疑地开口,“我能知道,为何吗?”
“此事你不知为好,也无须知晓。”姜音淡淡地回绝。
慕知还想说什么,却见一只灰色的信鸽飞进了院中,停在了石桌上。她认出了这只鸽子,便将它抓在了手中,“这是阿灰与我送信用的信鸽,为何会来这里?”
“有信。”阿黎看到了信鸽脚上绑着的小竹筒。
慕知疑惑不解,抽出了小竹筒中的纸条,放走信鸽后,她将卷起的纸条打开,念出了上面的字,“珧明日将杀伏羲城首官慕门——灰……怎么可能……”她脑中轰的一声,双手颤抖,不可置信。
“不,他绝不会这么做的,父亲不可能是他的目标……”慕知手中的纸条飘落在桌上,而也就是在那一刻,隔壁慕府的结界瞬间破碎,姜音遭受反噬,脸色一白吐出一口血。
结界破碎的下一瞬,冲天的烈焰照亮了黑暗,也将慕知惨白的脸映得清清楚楚。
阿黎跃上屋顶,施法试图灭掉慕府的大火,但不论她如何做,甚至是“何夕”写出的“水”字与“熄”字都无法熄灭熊熊烈火。
翻卷而起的火焰将阿黎灼退,司空出现在她身后扶住了她,看着面前的大火,“这是魔界王兽——穹熠炎兽独有的穹熠火,寻常办法是无法扑灭的。”阿黎站稳,他便运转魔力筑起了幻境。
“莫非是凶魔作祟?”阿黎拧眉,“可慕知在我们这处,为何还是慕府受袭?”
四周的景象微微荡动,幻境再度将这处包裹在内,幻境筑成的那一刻,司空突然敏锐地转头,看着不远的另一处屋顶,火光映照出的另一个身影。
阿黎也注意到了那个身影,她见过那人许多次,自然是能认得出,“那是……”
“仇君珧……”阿黎的话被打断,慕知不知何时站在了阿黎身后,她看着不远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脸上是绝望到极致的神情,两行清泪顺颊而落,“爹,娘……”漫天的火光中,除去木梁燃烧断裂的噼啪声,再无其他声音,偌大的宅院内没有一人自烈火中醒来,亦或是他们本就无法再醒来了。
“我恨你!!”慕知决绝地看着仇君珧,自屋顶跃起,跨过烈火,冲向了他,“仇君珧!”
那一声怒吼中掺杂着无数的情绪,愤怒、憎恨、后悔、质疑、悲伤……爱之深恨之切,曾经慕知有多喜欢仇君珧,如今便有千百倍的恨,她付出了那么多,放下自尊祈求他那么多次,最后得到的,竟是如此。
他不信她、欺骗她、杀害她的挚友,如今,他又毁了她的一切,她甚至不怀疑,是否在下一刻,他就会杀了自己。
愤怒与仇恨冲昏了她的头脑,以至于她根本无暇去想,仇君珧如何能放出这魔界才有的穹熠火。
烈焰中突现一道火箭,直指还在半空之中的慕知,阿黎心中一惊,急忙挥笔,击散了那火光,却不料溃散的火裂变为了漫天的火箭。
琴音响起,几道音刃掠过虚空,击中打碎了几十支火箭,但还是有许多闯过。
姜音本就伤势未愈,无力再拨弦,阿黎也来不及再出手,竟也只能看着杀势犹在的火箭直取慕知性命。
但在慕知眼中,她只看到在她跃向仇君珧的那一刻,他也离自己越来越近,熟悉的面容在自己眼中不断放大。
他抱住了慕知,又立刻翻身将她推向了另一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她迎上了漫天闪烁的火光。
数道火光穿透了他的身体,也一瞬间照亮了那张平静苍白的脸,慕知却从未如此恐惧。
透体而出的火箭汇聚在一处,化作了一只通体燃烧着烈焰的异兽,那便是穹熠炎兽。
炎兽低吼一声,没有回头,撕裂虚空而去。
“我去追。”左翎方才来到阿黎身边,闪身追进了那裂缝之中,消失不见。
慕知摔倒在地,见仇君珧自半空坠落,拼尽全力冲向他,将他接在了自己的怀里。
“仇君珧,你为什么?”她看着他身上焦黑恐怖的伤,颤抖着手不敢碰触,神色痛苦,泪流满面。
阿黎、司空与姜音也来到他们身边,阿黎施法试图救治仇君珧,但无力地发现,他伤的太重,穹熠火几乎将他体内的五脏筋骨,全部焚烧殆尽,而她能做的,只是延长他这最后一口气而已。
“慕大小姐……”仇君珧自知命数已尽,却并不惧怕,反而自嘲地笑了一声,“承蒙不弃,在下感激不尽……”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毁了我的一切,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慕知痛哭。
仇君珧伸手,抚上了她满是泪痕的脸,双眸第一次带着光看着她,“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我不想听,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的一颗真心,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
“……如珠之珍美,亦如星月之高贵。”仇君珧感受到温热的泪水打在自己的脸上,用指尖抹去了她的眼泪,“别哭了,我最讨厌女人掉眼泪了。”
“你是个骗子……”
“我本就是个欺骗自己的荒唐艺人,慕知,谢谢你,愿我的死能将你所有的仇恨……带走。对不起……”
仇君珧的手垂落在地,他静静地闭上了眸子,神情依旧是那般平静。
“不,仇君珧你给我醒过来,我恨你,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还没有告诉我答案,你不能死你给我醒过来!”慕知摇晃着他,哭喊着,“阿黎,你们不是神仙吗,救救他求你了!”
阿黎不忍面对,她摇了摇头,告诉慕知,她也救不了他。
“我不要,不,仇君珧,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全部都失去了,你快给我起来,快起来……我不要……!”慕知紧紧地抱着怀中逐渐冷去的人,痛苦、绝望。
“慕知……”阿黎心中不忍,她刚想要上前安慰,一幅画面却突然浮现于眼前,慕知抱着仇君珧的尸身,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从画面中回神,阿黎意识到刚才的那一幕意味着什么,她冲向慕知,却已是来不及。
慕知取出了一柄护身短刀,毅然决然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炽热鲜红的血流出,她侧目深深看了阿黎一眼,仰首倒了下去。
“慕知!”阿黎跑到她的身边,“你这是在做什么!”
慕知伸手按住了阿黎准备施法的手,看着她的双目,双唇翕动。
而阿黎也看出了她想要说的,她说:“求你,别救我。”
“你不该……”你不该放弃,他以死换来的性命。
但阿黎终究没有说出口,在慕知心中,是她一心爱慕的人毁了她的一切,如今又为了救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世间,连报仇都无可报。
她已经真的,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
“谢谢你们,一直在保护我,但我好像,一直都在拖累大家……这一生,我不想再如此狼狈下去了……”大量的血流淌至地面,化作了一片血泊,慕知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抱紧怀中的人,落下了最后一滴泪,再没了生息。
一世欢喜,一世悲戚,此生良人,皆负良心。
仇君珧,我慕知这一生只对你执着过,你却弃之如履。
若有来世,相思为霜,再不见君……
坍塌的宅院发出巨响,激起了一瞬熊熊烈火,明亮刺眼的光撕裂黑暗,似乎要将天空都点燃。
阿黎站在那里,看着血泊中的两人,胸口阵阵疼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凡人各有命途,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司空上前伸手,迟疑了片刻,安慰地拍了拍阿黎的肩膀。
天际亮起了一抹柔和的日光,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慕府的不寻常,他们必须尽快想办法灭火,离开这里,“如何才能灭掉穹熠火?”阿黎看向仍旧在燃烧的烈火。
“帮手来了。”司空伸手指向天空,阿黎抬头看去,发现一道赤红的影子掠过天空,向此处靠近而来。
那是一条通体赤红的龙,如烈焰燃烧般的鬃,她来到慕府上空,发出一声龙吟,翻腾着矫健优美的身躯。熊熊燃烧的穹熠火受她吸引,盘旋而上包围了她,也在不久之后,所有的穹熠火都被她吸走,吞噬。
慕府的火焰已经熄灭,留下焦黑残破的废墟,赤红的龙向着阿黎几人而来,在落地的瞬间化作一位女子,一身劲装勾勒出婀娜身姿,面貌明艳妩媚,赤红长发如同舞动的烈焰,十分熟悉。
“束黎,此处发生了何事?”她看到周围悲惨的景象,扫视了一眼司空,而后向阿黎问道。
阿黎自然是认出了她,正是空华的妹妹——天界军阵女君空倚眠,而不出所料,紧随其后便是御战天君空华落了下来。
“魔界穹熠炎兽作乱,已经逃走了,左翎正在追捕,还未有消息。”阿黎握了握“何夕”,如此答道。
“天帝见人间异火不灭,派我前来伏火,既然是魔界王兽作乱,我便回天界禀告天帝。”空倚眠向阿黎点头示意,随后便再度化作赤红的身影飞身离去,空华也紧随其后离开了。
他们二人向来如此,空华就算是只做个陪衬走一遭,也要时时跟着空倚眠。
阿黎几人将慕知与仇君珧葬在了一处,就在燕山脚下的那片林中,姜音送上了最后一捧土,眸中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
“凡人这短短一世,喜乐哀愁怨,我能护她不受妖魔所伤,却护不了她的心,我早该想到的。”姜音蹲在坟前,轻抚墓碑上的名字,手臂依旧在颤抖。
“他们二人的命运,竟从未变过……”阿黎曾以为陆与莘转世为凡人,或许就不会再重蹈覆辙,但未曾想到,这一世的慕知还是以痛苦告终,“我曾说我不信命、不认命,但现实呢,容不得我不信。”
瑟风卷起枯叶无数,落在坟冢的新土上,阿黎隐约能够听见,伏羲城中响起的骚乱声,应是慕府的废墟已被发现。
“我回来了,阿黎。”左翎自密林深处现身,走到阿黎身边,“那炎兽狡猾,逃回魔界了。”他拿掉了阿黎发上的落叶,看着她的神情,伸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罢了。”阿黎叹了一声。
左翎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司空,“我们回神机境吧。”
“不。”阿黎却摇头,“我要去一趟鬼界。”
“为何要去鬼界?”
“求一个真相。”她看着碑上的名字,另一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姜音,今后你要去何处,可还要继续寻她的转世?”
姜音站起身,洁白的衣袖上沾了灰尘,低垂的眸中透出疲惫与落寞,“徒劳。”他说出这两字,便是愈发憔悴了,清冷的风拂起衣角,阿黎突然发现,他消瘦了许多,“阿黎,我想见见令狐晔。”
“……好。”阿黎告诉姜音天渊的所在,他便自墓碑旁摘了一朵野菊,护在手心里,离开了。
阿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顿时想起,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一直都很远。
从六百年前他们初次相遇,成为挚友,四人一起在灵界游历,到后来天南地北,再不聚首。
但想来,挚友,不过是阿黎的一厢情愿,姜音从未承认过。
他向来都是这样,不会过多靠近,也不会将心思表露,唯一一次失态,便是陆与莘被审判之时。
曾经阿黎猜想,姜音是不是心仪于陆与莘,但又不明白他为何不阻止她爱上别人。
她猜不懂,也无所谓,在她的心里,姜音一直都是她的挚友,这就够了。
姜音走后,阿黎也向鬼界而去,左翎自然是陪着她,司空也一定要跟着,阿黎也随他去了。毕竟这几日司空一直在帮助他们,整夜整夜地维持幻境,且没有丝毫的埋怨,阿黎确实有些动容。
鬼界诸鬼行路,自是黑夜浓重,从无天明,只用鬼火做灯,照亮四处。
一行三人来到鬼界最热闹的鬼市,此处稀奇古怪的珍宝无数,也不乏一些恶物。
几名小鬼瞧见他们价值不菲的衣料,便看出这几位定然都是大主儿,纷纷凑上来推荐自己手头的宝贝。
可神机境受各路仙家赠礼无数,从不缺这些个珍宝,阿黎并无兴趣,也是无心于此。
“主儿,瞧瞧我这千年深海蚌珠,外形圆润完美,颜色……”又一只小鬼凑了过来。
见他似是要滔滔不绝,阿黎决定打断他,“你可知鬼界一名叫融意之人?”
那小鬼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合上了话匣子,不悦地摆了摆手,“不知道。”
态度极其恶劣。
阿黎挑眉,翻手取出了一块金子,拿在手里掂着。那小鬼一见那金子,眼睛便放出精光,笑嘻嘻地又凑了上来,“哎呦哎呦,小的突然想起来了,融意大人,自然是我们鬼界阎魂鬼君嘛。”
人间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阎魂鬼君现如今在何处?”
“这……”小鬼却为难了,“鬼殿诸位鬼君的行踪,那岂是我们这些小鬼能知晓的。”
阿黎闻言作势要将金子收起来,小鬼自然舍不得,“哎哎,这位主儿莫慌,我虽不知鬼君的行踪,但我知晓何处能买到这消息。”
“哦?何处?”
“这个嘛……”小鬼故作迟疑,眼睛盯在阿黎手里的金子上。
如此显而易见,阿黎自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随意将那块金子丢给了他,“赏你了。”
“多谢主儿!”小鬼顿时乐开了花,两手拿着金子,“几位主儿走到这鬼市的西边,有一家‘生死当铺’,在那处,主儿能买到任何想买的东西。”
“生死当铺?”阿黎不信那里真能买到任何东西,“若真有如此奇妙的店家,怎地我们从未听过?”
小鬼验明了金子的真假,宝贝地揣进了怀里,“这主儿就有所不知了,这家生死当铺,有求必应,但有应必有求,所有客人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若是求的东西重了,说不定就要送命过去。如此,真正去那处求大事的人,也是极少的。”
“有意思,”阿黎思量着点了点头,“我们便去瞧瞧,这生死当铺有什么名堂。”
“好,走吧。”左翎也点头,牵起阿黎的手,向西边走去,司空也一直默默跟在后面。
在鬼市最西侧的偏僻处,他们终于找到了那间生死当铺,双层竹楼的铺面,只有一块牌匾一面旗,旗上是一“当”字,匾上规规矩矩提的正是“生死当铺”四字。
走进铺子,便见简单空荡的屋内陈设寥寥,灯火昏暗,没有几分人气的样子。
柜台后站着一名身穿黑色纱衣的女子,蒙着面看不到容貌,她正将怀里的竹简放在身后的书架上,听见有客人来,也未回身,“几位主儿,来此生死当铺,所求何事?”
“听闻贵店有求必应,我便是想来买个消息。”阿黎看着那女子。
黑衣女子闻言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向了阿黎,“阿黎仙上?”
阿黎惊讶,“你认识我?”
“仙上未见过吾这副模样,自然不记得吾。”女子转身面向阿黎,一手摘下了面纱,露出了柔美的面容,“仙上应还记得吾主,易枫宸。”
“你是他身边的影墟兽?”阿黎突然想起了。
女子向阿黎礼貌地躬身,“正是吾,吾名廖缔,不知仙上来鬼界所为何事?”
“寻鬼界一人,来此也是为了得那人的消息。”阿黎笑了笑,“却未料到此处竟是老朋友的店面。”
“竟有稀客造访,小店可是蓬荜生辉。”伴随着声音,一旁的楼梯上走下一人来。那人一身青衫,手持折扇,白得晶莹的发丝散在身后,模样清秀,肤色苍白,“不知仙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阿黎看向易枫宸,轻笑,“大名鼎鼎的六界商人,可真是无处不在啊,怎么我到哪都能遇见你。”
“游走于六界之中,方能增添见闻,收集奇珍异宝。六界之大,能时常与仙上遇见,便是缘分使然罢。”易枫宸亦是笑道,“此番仙上来此,为的是何人的消息?”
“你自称无所不知,何不猜猜?”
易枫宸的笑苦了几分,“仙上莫要调笑小生了,小生这无所不知的名号,在仙上这处可是个笑话。”
“宸兄莫要介怀,我可是这天底下第一大迷物,连天界神机天尊都断不出,你如何能知。”阿黎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我便不与你闲聊了,此次来,是想问你鬼界阎魂鬼君——融意之事,你可知他现今应在何处?”
易枫宸走至柜台边,手中折扇轻敲,“鬼界有地狱十八层,每层皆有鬼殿,由数名鬼君鬼将镇守,阎魂鬼君乃是鬼界阎魔帐的持有者,监视百鬼众生,应镇守于鬼界王宫——第四层地狱的苍生鬼殿。不知仙上找他是有何事?”
“我若答了你,这消息的报酬可免去?”
易枫宸无奈,“那仙上还是不答了罢,这消息的代价,还需仙上身旁这位左翎仙上的面具。”他看向左翎,期间不经意看到阿黎身后的司空,愣了愣。
“面具?”阿黎莫名其妙,“你要这面具作何?”
“凡事都有代价,事与代价间却并非无所关联,或许仙上觉得二者之间毫无干系,但于小生眼中,却是有着看不见的千丝万缕。”易枫宸意味深长地说道。
阿黎看向了身旁的人,左翎便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交到了阿黎手中,“拿去吧,阿黎。”
“改日我再还你一副新的。”阿黎将面具递给了易枫宸,“我倒的确不明白,这面具与我求的这消息有何关系。”
易枫宸接过面具,笑了笑,“多谢惠顾小店,既是小店的新客,小生便要送件礼物给仙上。”他转身从书架最角落取了一个朴素的檀木盒子,拂去上面的灰尘,递到了阿黎面前。
“你这可是要将售不出的陈年旧物送给我?”阿黎有些哭笑不得。
“的确是陈年旧物,但并非是售不出,而是不售之物。”易枫宸伸手打开了檀木盒,“此物,已在小生手中沉寂了上万年,如今小生觉得,或许阿黎仙上便是此物的有缘之人。”
一朵血红的莲花花苞静静地躺在盒中,无叶无根,花瓣剔透晶莹,细看能见到其中流转着不寻常的光,这花苞上万年的时间竟还依旧鲜艳,定然不是凡物。
“红莲?”阿黎看着紧闭的花苞,“为何是未开的红莲?”
易枫宸却摇了摇头,“不是寻常红莲,而是红雪莲,自……自小生得到它时,它便是这样,数万年来从未变过。”
“你为何觉得它与我有缘?”阿黎不解。
“是它亲自告诉小生,只有阿黎仙上能使它绽放。”易枫宸深深看了一眼那红雪莲花苞,便合上了檀木盒,再度递给了阿黎,“还请仙上收下。”
“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了。”阿黎接过了檀木盒,虽不知有何用处,但能万载不枯,绝对是一宝物。
收下红雪莲,阿黎便告别了易枫宸与廖缔,向着十八层地狱鬼殿而去。
地狱鬼殿深埋地下,共有十八层不同的地狱,每一地狱掌管不同的刑罚,并各有一座鬼殿。而作为鬼界王宫的,便是位于第四层的苍生鬼殿,亦是鬼帝的居所。
但想要入地狱鬼殿,要么是鬼殿中人,要么是被引魂人拘来的、即将被审判的鬼魂。
但显然这几点,他们几人都不符合。
阿黎略作思索,想起了一样被她遗忘的东西,便不慌不忙地直接走向了地狱鬼殿的入口处,不出意料地被守卫的鬼使拦住,“此乃鬼界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等乃天界神机境使者,有要事寻阎魂鬼君融意。”阿黎从取出了一枚令牌,正是当初她被派去寻真龙时,天帝给她的令牌,当时想着无用,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鬼使见了天界令牌,便恭敬地躬身退开,“仙上请进。”
阿黎走过之后,鬼使又将左翎司空二人拦了下来,“此天界令牌只可一人通过,两位还请于殿外等候。”
左翎闻言拧眉,目露寒意,“你们胆敢拦我?”
“罢了,阿翎你们暂且在此处等候吧,我很快就回来。”阿黎忙开口制止了他,毕竟这令牌细算来,也真不是能如此用的。
如此左翎才作罢,平静下来,“那我便在此处等你。”
阿黎点头,独自一人进了地狱鬼殿,十八层地狱结构分明,阿黎很顺利地来到了第四层地狱的苍生鬼殿前。
鬼殿前尚有守卫的鬼使,阿黎上前出示了天界令牌,“天界神机境使者,有要事寻阎魂鬼君融意。”
“见过仙上,仙上请随我来。”鬼使颔首,带领阿黎走进苍生鬼殿.
殿内幽幽鬼火摇曳,隐约地照亮了道路,显得幽暗而深邃。顺着道路走到尽头,一扇大门现于眼前,上有凶残的恶鬼浮雕,一块黑匾描着金字,挂在大门上方,上书三个大字:“阎魔阁”。
“阎魂鬼君,有天界使者求见。”鬼使在门前传声道。
大门片刻后自行打开,鬼使退下,入眼是整面雕于石壁之内的书柜,石柜上满满当当的放满了书籍。
柜前,正有一人正将手中的书籍放回书架之上,着一身墨袍,袖口点缀着彼岸花样式的金边,泼墨般的发丝披在身后。
放下了书,他回过头来看向阿黎,“阁下便是天界使者?”他的模样极为普通,且神色平静,眸中无波无澜,冷静异常。
但被那双眼睛注视着,那种冷静,令人的心也能平静些许,“正是天界神机境使者,束黎。”阿黎拱手道。
“束黎阁下……”融意走到了阿黎面前,“不知作为天界神机境使者,寻本君有何要事?”
“请问鬼君,为何要入人间保护一凡人?”阿黎一直不明白,堂堂鬼界阎魂鬼君,为何会主动保护慕知,而又是为何,慕知一凡人竟天生元气异于常人,吸引妖魔恶鬼,而他后来又为何突然离去。
“凡人慕知,乃是灵界女君转生,因罪被贬入人界,不得回归。但其作为凡人慕知此世的命格,阎魔帐上所载,一片混乱。”融意垂眸平静答道,“其本七十阳寿,却会死于二一之年,本君作为阎魔帐的持有者,本欲助她重理命格,恢复阎魔帐秩序,但她仍旧无法躲过这一大劫,本君无力改变。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阿黎不明,她知晓鬼界阎魔帐记录所有凡人生死,却想不到此帐也会出错,“鬼君可知为何会出现这般情况?”
融意突然抬眼盯着阿黎的双眸,片刻后才伸手指向了她,“因为,你。”
阿黎震在原地,面上是不可置信,“因为我?你凭何如此说?!”她有些慌了神,莫非是自己的介入,改变了慕知的命格,才令她这一世苍凉收尾?
融意并未在意阿黎的失礼,“束黎阁下,你乃不存于六道之人,注定,会带来灾祸。慕知正是因为与你相遇,才落得命格混乱,早早殒命的下场。”
“不存于六道之人?”阿黎脑中轰然一声,无法相信这个说法,“六界众生皆于六道轮回之中,我自知身世诡异,但你怎能说我不存于六道,不属于这六界!”愤怒与恐慌袭上阿黎心头,融意眼中的那份冷静,她现在看来变成了无情的刀刃,刺在她身上,冷的彻骨。
融意已然料到阿黎不会相信此话,便淡然地举起手,双手之间汇聚魂力,乌紫光芒微闪。他旋身挥手,无数文字随着他的指尖浮现出来,定格于半空之中。一瞬间,整个阎魔阁便布满了文字,密密麻麻地围绕着两人,细看去,皆是一个个名字,不时有名字变得暗淡,又不时出现一个新的名字。
“鬼界掌管死亡,阎魔帐记录着六界所有生灵的名字,不只是凡人,就算是五界各帝,坐化后也要自鬼界走一遭,于阎魔帐上留下名字。但这帐上,却不见有束黎此名,无你生之日,亦无你死之时。不存于阎魔帐,则必不存于六道。”
融意这平静却又坚定不容置疑的话,就如同一把重锤砸在阿黎心上。她无法反驳,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天帝钟离玦的名字、左翎的名字、他前世印翎的名字、甚至是神机天尊束修的名字。
但她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束黎”二字,毫无踪影。
“不,这不可能,我就在此处,我就在这六界之中,怎会不存于六道!”阿黎近乎失控,她摇着头后退了几步。
她的失态并没有令融意心软,“虽站在此处,行走于六界,你的命格,也依旧不属于六界,不存于六道。”
“不要再说了!”阿黎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声,转身逃出了阎魔阁,一路跑到苍生鬼殿门前,才停下来。她失魂落魄地倚靠在殿门上,面色苍白,比起被天界众人怀疑、防备,刚才融意所说之话,更为残酷无情。
阿黎自诩天界第一号闲人,无职无务,自在悠闲,可谁能面对万千人怀疑的目光,还能平静如初。她自说无仙籍束缚,自由自在,不过是自欺欺人,就如无根之草,独自飘零,终有一天,会在大千繁华中枯死、破碎……
看上去坚强的阿黎,谁又能知道,她心中压藏了多少恐慌。
而这些深藏的恐慌,终在今日,于一位初见的鬼君面前,瞬间崩溃而出。
命格,命运,何为命,何来命……
第四层地狱的一片幽暗中,一道洁白的身影逐渐靠近苍生鬼殿,轻缓的步子不闻声音。他径直走向鬼殿门前,两位守卫鬼使向着他低头跪下,默默等他走过身边,片刻后才站起身,继续看守鬼殿。
那一身白衣的人步上台阶,走到颓靡的阿黎面前,垂眸看着她,“你是谁?”
阿黎被这声音惊醒,她抬头看向面前的人,便一瞬间似有清明之风拂过心间,好受了许多。面前之人眉目如画,五官精致挑不出瑕疵,犹如精心雕刻的美丽偶人,而他也正是有着一双如同偶人的空洞双眸。
站直了身子,阿黎向他拱手,“在下天界神机境使者,束黎。”
“天界,神机境?”他疑惑地偏了偏头,“束黎,你的身上,有种熟悉之感……”
熟悉?阿黎想了想,她的确从未见过此人,“不知阁下是?”
“我是……”他似是思考了一下,“鬼界白鬼之帝,伏亦书。”
鬼帝!阿黎心中一颤,“参见鬼帝。”刚欲作礼,却是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她的身体,令她无法施礼。
正是鬼帝伏亦书用魂力制止了阿黎,他看了阿黎很久,空洞的眸中才多了一点光芒,“能见到你,很高兴,你让我,找到了一丝答案,谢谢。”
“答案?”阿黎是来寻找答案,却不知竟也能使鬼帝在自己身上找到答案,“阿黎斗胆问一句,鬼帝所求是何答案?”
鬼帝沉默良久,“我,不知……”
阿黎顿时哽住。
“只是,数万年来,我一直感觉到愧疚与空虚,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他静静地说完这句话,便带着迷茫的神情,转身走向了苍生鬼殿深处。
地狱阴冷的风拂起阿黎的乌发,她看着那个青丝泼墨的白色背影,只感觉他与周围的黑暗是那般格格不入,似乎他不属于这里,他不应该在此处、为鬼帝。
“鬼帝……伏亦书……”阿黎抚上心口,那里再度溢出了一丝哀伤。
他寻找的,到底是什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