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六)

顾言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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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之下是枯萎和废弃遗留的苍凉。

    纪筠赤着脚站在一扇缠绕着藤蔓的铁门前,圆月高高地挂在夜幕中,将她脚下的土地炙烤得滚烫无比。

    锈迹斑斑的挂锁摇摇欲坠地扒在栏杆上,执拗地不肯结束自己的职责。

    纪筠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白皙的皮肤被逐渐上升的温度烤得微微发红。她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

    乌鸦从灌木丛中扑腾着翅膀飞起,发出不详的叫声。纪筠脚边枯萎的玫瑰花瓣被夜风拂动,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脚面上。

    不远处,一栋教堂正静静地伫立在月色之中,浅银色的光芒顺着教堂坚定倾斜下来,一路延伸到教堂外的目的边缘。

    排列整齐的十字架将不大的院落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这里太久没有人打理了,坟墓上的青石板被疯长的杂草尽数掩盖,只能看见零星的白色痕迹。

    乌鸦落在了门边的围墙上,乌黑油亮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光,乌鸦用喙梳理了下翅膀上的羽毛,一片绒毛落下来,飘在了藤蔓上。

    花枝藤蔓重新获得了生机,枯死的枝叶缓慢地褪去了颓丧的干褐色,现出一种散发着光芒的黑来。

    枝条在纪筠的眼前疯狂地生长着,其中一条从铁门的缝隙中垂落下来,硬刺破开藤蔓坚硬的外壳,从渗出的草本汁液中艰难地开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白玫瑰花。

    纪筠被这种神奇的景象所吸引,玫瑰花瓣逐渐绽放开来,像是在吸引她向前。

    ——纪筠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无意识地冲着那朵玫瑰伸出手去,然而还不等她握紧花茎,她的指尖就先一步被玫瑰的尖刺划伤了一个小口。

    血珠瞬间从她的指尖渗出来,滴落在玫瑰花的根上。

    滴答——

    严岑伸手调慢了水滴盆景的流速。

    他手中拿着一张夹着治疗纸的文件夹,形态懒散地翘着二郎腿窝在单人沙发中。咨询室的位置很好,在这个时间正对着阳光,整间屋子都被烘得干燥而温暖。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严岑刻意压低了声音,诱导一般地开口道:“像是絮语,也可能是幻觉。”

    沉睡的纪筠眉头微微皱起,她手指一紧,连带着手中的钢笔在本子上划了狠狠一道,留下一条明显的白印。

    “……你决定不去管它。”严岑继续说道:“你看了看周围,觉得这里安全吗?”

    纪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钢笔从纪筠的指缝中垂落下去,掉进了沙发缝里。

    纪筠在这种困境不得解脱,她脸上明显露出焦躁的神色,她揪紧了抱枕上的布料,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句声音。

    ——不会真的不能说话吧,严岑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麻烦。

    “你觉得安全吗。”严岑又问了一遍。

    纪筠看起来更焦急了,她死死拧着眉,齿关甚至开始轻微打颤。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连严岑都快要失去耐心时,才终于从喉间渗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悲鸣。

    “不……”

    铁门在身后重新合拢,乌鸦扑腾着翅膀,不远不近地跟在纪筠身侧。年轻的少女踏在布满青苔的砖路上,脚下的触感滑腻又柔软。

    她遵循本能,顺着这条道路一直向前,十字架从她身边掠过,坟墓上的灰土随着纪筠走动的频率被向两边吹落,露出下面印痕深刻的字迹。

    纪筠垂着眼,一个一个地顺着墓碑上的名字看过去。沉睡在教堂外的亡者被月光浸染着,得到了难以言喻的安宁。

    教堂的大门在视线范围内逐渐接近,乌鸦扑腾着翅膀,落在了最前方的一个十字架上,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看到了什么。

    突兀响起的声音似乎来自于她心底,那声音缥缈而遥远,像是风吹过铜钟留下的呜咽。

    “一块空白的墓碑。”纪筠在心里说。

    她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脚边那块特殊的坟墓。棺椁已经深埋地下,十字架上的生铃静静地悬挂在空中,但应该刻着亡者生平的青石板上却光滑一片。

    乌鸦忽然扑腾起翅膀,从十字架上飞向了半空中。它煽动翅膀带起的气流撞击在铃铛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不远处传来吱嘎一声,纪筠回过头,发现教堂的门已经被从内拉开了。

    柔和的光从教堂中倾泻而出,身着黑裙的人站在门口,正温柔地看着她。

    “那块墓碑是我的。”对方说。

    那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纪筠眨了眨眼,迈步向教堂门口走去。

    ——你见到了谁,那是谁的坟墓?

    那个声音又问。

    纪筠控制不住自己向前的脚步,她一步步地走到教堂门边,站在台阶下,无助地仰起头看向对方。

    黑裙姑娘微微低下头,纤细的手指抚上她的侧脸——冰凉的、疼惜的。

    借着月光,纪筠看清了对方的脸。

    “是我的。”纪筠说。

    严岑抬头看向沙发上沉眠在梦境中的年轻女孩。对方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脸上挂着释然的轻松。

    水滴迟缓又坚定地落下来,顺着叶片的纹路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漾起一小片涟漪。

    门边鱼缸中的红鲤休息够了,从水草中摆着尾巴游了出来,正浮在水面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水中的浮藻。

    严岑的治疗速记上排布着凌乱且没有逻辑的各类词汇,他的签字笔在纸面上敲了敲,在“自我认知”上画了个重点符号。

    “……你看到的是自己吗?”严岑又问了一遍。

    “是的。”纪筠回答得很快,不带一丝迟疑。

    “……是她告诉你,墓碑是‘你们’的吗。”严岑巧妙地替换了人物代称,试图从纪筠的潜意识中找到些映射痕迹。

    “不。”纪筠很快否认了:“是我的。”

    严岑又在“自我”两个字底下划了两道横线。

    人的催眠幻境是潜意识的映射,正如先前严岑和许暮洲身处的游乐场一样,这种幻境依托于人本身的执念而存在,是最直观也最隐秘的信息所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严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离诊疗结束还剩下不到二十分钟。

    签字笔在他手中转了个圈,严岑决定主动出击。

    “……不是你的妹妹吗?”严岑低语着:“她等了‘姐姐’很久了。”

    在游乐场时,严岑曾经抱过一下坐旋转木马的那孩子,对方穿了一件带着小碎花蝴蝶结的小裙子,脚下的小皮鞋是是白色的拉带鞋,从骨相上来看,也确实是个小姑娘的样子。

    严岑本意是想将游乐场的幻境和催眠中的潜意识进行融合,谁知纪筠听了他的话,反倒皱起了眉。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脸上是无比真诚的疑惑神色。

    “我从来就没有妹妹。”纪筠说。

    严岑正准备落笔的手一顿。

    废弃的教堂,空白的墓碑,圆月和枯萎的玫瑰——这类因素皆是颓丧和凄美的代名词,但奇怪的是,纪筠潜意识中的教堂里却有光。

    无论是月光还是教堂中的烛火,她始终没有沦落到一个完全漆黑的深渊中。

    无意滴落的滚烫血液顺着植物根茎流淌进花苞中,逐渐浸透了花瓣的纹路,将白玫瑰的花瓣染成了妖冶的红。

    教堂中的烛台已经用了很多年,顽固的蜡油在银质的底座上结满了厚厚一层,看起来已经清理不干净了。荆棘和藤蔓肆意地缠绕在教堂的门窗上,尖刺从砖缝和木材中凌乱地旁逸斜出,将整座教堂裹得死紧。

    白色蜡烛微微晃动着,十字架上的耶稣悲悯地看着年轻的姑娘向他一步步走来,发出沉闷的叹息。

    那些荆棘藤蔓好像有着生命,不断地生长绞紧。纪筠目不斜视地走过空荡荡的长椅,在台阶下双手合十。

    在约翰福音的吟诵中,纪筠微微合上眼,虔诚地在面前画了一个十字。

    “我有罪。”她说。

    ——我必须忏悔。

    秋日的正午比起其他季节来说,显得有些特殊。

    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中投来,洒在人身上暖意十足,时间久了甚至还会有一种炙烤感,但只有真正伸出手去触摸外面的风,才会发现掩藏在温暖下的冷冽。

    许暮洲瑟瑟发抖地裹紧了外套,闷头走进了人工景观区。

    许暮洲准备从环境下手,了解这个疗养院的实际情况和运作模式,或许能让他更了解情况。

    他没有在户外景观区过多停留,而是直接穿过了人工湖花园,像另一栋楼走去了。

    疗养院的住院部是以C型模式排列的,三栋楼之间的空地是公共活动区域。B座在其他两栋楼之间,一到六层是超市、餐厅等公共区域,七到十二层是半开放住院部。

    而与许暮洲居住的C楼相对应的A座楼,则是传说中“最好不要接近”的封闭住院部。

    然而还不等许暮洲到达目的地,他外套内兜里的手机突然突兀地震动起来,许暮洲吓了一跳,下意识先心虚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周边没有什么医务人员和患者发现他,才揪着衣领走到墙根的监控死角下,从兜里摸出了手机。

    “喂。”

    “错了。”严岑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许暮洲一愣:“什么错了?”

    “我们之前见过的游乐场,不是纪筠的主观幻想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