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二十二)

顾言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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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教务处找到的那张照片,许暮洲现在手里这张,可能过分平和了。

    照片背景是一间老式平房的小院,孙茜的头发挽成一个松垮的髻,怀中抱着一个白皙可爱的孩子。那孩子看起来还很小,似乎不到一周岁的样子,手臂胖的藕节似的,弯弯着眼睛笑起来,正兴奋地拍着巴掌。

    这张照片大概是抓拍的,画面中的孙茜正侧过头去看那孩子的脸,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孩子的脸,唇角有细微的弧度。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发旧,边缘的白边也向向内卷曲着,许暮洲顺着那弧度用拇指比了一下,发现是摩挲照片时,无意识卷边留下的痕迹。

    这张照片应该是被孙茜拿在手里看过很多次。

    许暮洲看着照片上的孩子,觉得实在匪夷所思。

    他猜到王志刚胁迫孙茜满足私欲,甚至猜到了他们两个人有了孩子。但许暮洲原本以为,严岑从校长室看到的那封请假条是孙茜打胎时留下的。却没想到,她居然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了。

    严岑之前说,那张请假条的请假时间是第二年的秋天,如果王志刚是在孙茜刚来这所小学不久就盯上了她的话,细算时间确实也说得通。

    许暮洲将那张照片翻过来,发现背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

    “虽然并不期待,但既然无法选择,只能坦然处之。你并没有过错,我也并没有,无辜者不应互相伤害。相互慰藉,相互依赖。”

    抬头是“给孙希希”,落款是你的妈妈。

    许暮洲:“……”

    许暮洲沉默地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烫。他赶紧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将不合时宜的泪意硬是咽了回去。

    ——这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拥有姣好的相貌,独立且坚韧的思想。这个名叫“孙希希”的孩子明明是她不幸的产物,是她屈辱命运上一块抹消不掉的烙印,但孙茜也没有迁怒他一丝一毫,在这短短的两行手信中,字里行间都写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坦然。

    孙茜甚至分享了姓氏,将这个不被人期待的孩子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许暮洲现在大概明白严岑见到的那封处罚通知是怎么回事了,单身教师未婚生子,在当时的年代也算是个爆炸新闻。加上四年二班那张小孩子上课传的纸条,想也知道外面的风评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配为师。”“教坏小孩子”这种话应该也少不了。

    外界的口碑无法保障,这样一个空降过来的“多余科目”教师本来就没有多少家长信任度,出了这种丑事,不被家长接受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流言蜚语是最尖利的刀,那些人或许没有当面指责孙茜,也或许根本没有对学校施压。但那些无时无刻隐藏在暗处的指指点点和欲言又止的眼神,本来就足以让人疯狂。

    许暮洲可以想象,学校在面临着舆论和家长的施压时,再一次放弃了她,用一张处罚通知去堵所有人的嘴。

    这张处分通知坐实了孙茜“师德有亏”的罪名,至于王志刚是否在这场闹剧中全身而退,或者受到了惩罚,许暮洲已经没法知道了。这一切都过去得太过久远,在这样一个完全封闭的校园内,许暮洲根本没有可能东拼西凑出事情的全貌和前因后果。

    他只能尽可能地从孙茜的角度入手,试图找到让孙茜最终崩溃的那个点。

    在看到这张照片之前,许暮洲曾想过,孙茜究竟是不是因为王志刚长久以来的侮辱,或是因为丑闻暴露出去的社会舆论而崩溃,但现在看情况显然不是。

    永无乡给出的资料说过,孙茜是在来到这所小学三年后自杀的。除此之外,照片上的幼童已经不是婴儿的模样,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佐证了在孩子出生之后,孙茜有足够的时间习惯生活和平复心绪。

    一直到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孙茜的心态已经平复的很好了。

    所以后来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孙茜彻底丧失了活着的信心,精神崩溃以至于要在学校自杀。

    许暮洲又不死心地在办公桌前后范围内找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孙茜这里所能找到的东西太少太少了,或许是长年累月的精神压力过大,导致她谨慎过了头,神经质一般地将所有的私人痕迹都抹消的干干净净。

    孙茜就像一枚裹成的茧,王志刚给她带来的除了屈辱,还有无穷无尽的不安全感,以至于她像一只惊弓之鸟,恨不得将所有能窥探到她的丝线都尽数拔除,她将所有的私人生活都封存在了心里,只有许暮洲手中这张照片幸免于难,成为了她所经历的唯一证据。

    或许正如孙茜在照片中写的“互相慰藉,互相依赖”,所以她才将这张照片放在了手边隐秘的角落,用来充当自己勇气的源泉。

    许暮洲心情复杂地将照片放回桌上,还不等他去寻找其他线索,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个及其悚然的念头,顿时浑身一僵。

    ——孩子哪去了,许暮洲想。

    孙茜已经成了不人不鬼的存在,但她为什么要选在学校自杀,又为什么神智混乱地徘徊在这个学校不肯离去。这个叫孙希希的,被孙茜视作未来相依为命的孩子又在哪里。

    这些问题像乱麻一样地搅和在许暮洲的脑子里,缠成了一团无序的线球。但许暮洲又清楚的知道,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孙茜的执念就能水落石出。

    他现在迫切的需要一条引线,将现有的所有线索穿插起来,构成一条完整的脉络。他困兽一般地死盯着那张照片,却依旧找不到头绪。

    这中间还缺失一些东西。

    严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停停走走地转了两个来回,步子听起来比先前沉重了些,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明显。

    自从严岑受伤之后,许暮洲似乎才突然意识到他也是有血有肉的肉体凡胎,对他身手的盲目信任单薄了很多,变得客观而平等起来。

    许暮洲不知道从他进屋开始已经过去了多少分钟,严岑一直没有给他信号,不知道是时间确实没到,还是严岑觉得自己尚且可以应付。

    许暮洲咬了咬牙,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将视线从孙茜的办公桌上挪开,开始翻找其他教师的办公桌,试图找到一些辅助线索。

    从许暮洲进入办公室开始,时间刚好过去了四分二十秒。

    跟预想中不一样的是,严岑有些低估了孙茜的疯狂程度,随着孙茜身体部体的消失,她整个人都变得狂躁且不安起来。漆黑的眼眶源源不断地向外滚落着漆黑的血痕,动作幅度大时,眼眶中还有碎肉被一起冲刷出来。

    如果说之前的孙茜更像是徘徊在这座学校的一个Boss,会无差别攻击进入她领地的所有人,那么现在孙茜看起来其实更像一个复仇的厉鬼,仇恨和孤注一掷的狠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面目可怖。

    孙茜不知道将严岑视作了什么人,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严岑躲避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刚刚勉强避开孙茜向他狠狠抓来的一爪,皮衣从肩膀到后腰裂了个大口子。

    严岑扭伤的脚腕承受了太多超负荷的重量,薄衫叠成的布条能起到的固定作用十分有限,伤处突突地疼,不用看都知道已经彻底肿了起来。

    受伤影响了他的敏捷度和速度,再接着跟孙茜对着跑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茶水间的安全屋倒是可以短暂躲避,但失去了严岑这个目标后,孙茜势必会去找许暮洲的麻烦。

    严岑先前答应了许暮洲七分钟,他对“承诺”有一种出奇的执拗,哪怕情况超出了预期,也不肯出声催促许暮洲快点。

    五分零三秒,他在心里默数着。

    五分零八秒。

    孙茜在短暂的晃神中重新找到了严岑,她张牙舞爪,然而严岑这次却没有躲开。他没有用任何武器,而是踩着窗台借力往半空中一跃,用全身下坠的重量狠狠地压在了孙茜的身上。

    严岑和孙茜一并扑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严岑用膝盖做了缓冲,好歹没扑到地上去,孙茜整个身子被他压倒在地。严岑咬着牙用膝盖压住孙茜的一条胳膊,胳膊死死地钳在孙茜的颈骨上。

    他用的力气极大,如果是个活人在这,恐怕这时候已经要断气了。但孙茜依旧执着地在他手下挣扎着,唯一自由的左臂痉挛着抠挖着地板,竭力要从严岑手中脱身出去。

    五分三十二秒。

    孙茜的力气太大,严岑只压制了她一小会儿的功夫,就明显觉得大腿和手臂上的肌肉已经开始泛酸。

    五分五十七秒。

    严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制住她到时间结束,他的手臂开始微微发颤,孙茜不停地按着地板扑腾身子,原本紧密的桎梏隐隐有了松懈的趋势。

    “……我……唔……听……”

    孙茜空洞的眼眶无神地望着严岑,她腐烂的嘴唇上下嗫嚅着,竟然断断续续说出了人话。

    严岑一皱眉,厉声叫:“孙茜!”

    孙茜被他这一嗓子喊得下意识一个激灵,她的动作似乎有片刻的凝滞,但随即又被那种灭顶的疯狂所吞没。

    “……还……”孙茜徒劳地张大了嘴,她的喉咙烂的太厉害了,说话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像是嘶嘶的往气管里灌风。

    “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