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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点点萤火照亮四方。小世界坍塌后,望眼所及皆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空中漂浮着轻絮般的亮光,无风而动,上下沉浮。
光落在枕寒山的侧脸上,深邃的轮廓在微弱光芒的映衬下,褪去了几分冷漠。他眼眸微垂,目光温润,看着醒来的少年。
尔冬对上枕寒山的眼睛,却不由身子一缩,如同受惊的刺猬。可在他眼中,悲伤大过害怕。
枕寒山轻启嘴唇,又把话收了回来。他不知道尔冬做了怎样的噩梦,但是通过方才那人——那个和他一模一样、手里持剑的男人,他隐约猜到尔冬梦到了什么。
温和的目光落在尔冬身上,尔冬望着枕寒山,有些失神。他的脑海多了许久不该存在的记忆,在那段记忆里,他是另一个人,师父也成了另一个人。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
他一点点去追溯自己的身份,就像将一片破碎的瓦片重新拼凑起来。
他叫尔冬,住在茂村附近的一座山上。
他有个师父,师父不怎么喜欢他,但是他很喜欢师父。
后来,有人告诉他,他其实是个作恶多端的妖魔,被人降服后,镇压在阵法里,而他的师父是看守者。如果他再作恶,师父就会毫不留情将他斩杀。
“别多想,你只是做了一场梦,”枕寒山说。
尔冬怔怔地看着枕寒山,“只是梦吗?”
一切只是个梦吗?梦的起始和尽头是哪里?他竟分不清眼下是梦还是现实,分不清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究竟是真是假。
他是人还是妖?
是个普通的乡下小子还是万人厌弃的妖魔?
还有,他最想知道又难以启齿的疑惑。
师父真的想要杀死他吗?
那柄冰冷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心脏,闪着剑芒的剑尖从胸口冒出,犹如它的主人般果决冷漠。
枕寒山伸出手,尔冬下意识避开,然而枕寒山的手还是固执地牵住尔冬冰冷的手。紧贴的肌肤,热量彼此间传递。
“你看到的只是假象,我绝不会伤害你。”
低沉的声音仿佛起誓般庄重,每一个字都直接敲击尔冬的内心。
枕寒山凝视尔冬的双眼,说:“尔冬,从梦里醒来吧。”
耳畔似有钟声敲响,悠扬深远的钟鸣从远处荡来,一声比一声厚重。伴随响起的钟声,空中漂浮的亮光四处飞散,眼前之景飞速退散,由黑及白,绚烂耀眼的白光驱散了黑夜。
尔冬骤然睁开眼睛。
坚硬如牢笼的藤蔓迅速枯萎老去,在地上化成尘埃,随风散去。
他记得方才困了,在床上躺了一会,怎么一眨眼就跑到屋外来了?
头顶是棵大树,柔和的月光从叶片之间倾斜而下。月光罩在枕寒山的眉睫上,令他看起来温柔了许多。
尔冬疑惑地看着枕寒山,“师父?”
枕寒山竟难得笑了起来,即便只是微微弯起嘴角,却如美好的三月春晖,令尔冬浑身暖洋洋起来。
尔冬得寸进尺,他最会揣摩师父的神色,每次压着枕寒山的底线来回试探。尔冬抱住枕寒山的腰,低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还好不记得了。”
怀中突然多了一物,枕寒山一怔,他举起手,手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最后还是放下了准备推开尔冬的手。
枕寒山把手轻轻地放在尔冬的后腰上,揽住少年,回应说:“醒来就好。”
尔冬最会揣摩师父的脸色,知道他现在心情好,不会责怪自己越界的行为,便恨不得像猫似的在枕寒山怀里蹭两下。
肩膀突然传来濡湿的触感,尔冬感到奇怪,他从师父怀里出来,想看一眼肩膀,却顿时愣了。
枕寒山嘴角溢出了血,方才濡湿温热的触感,显然是这血滴到了他身上。
尔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一个劲地盯着枕寒山嘴角。
枕寒山擦去溢出来的血,手背上的血渍红得刺眼,他看了眼,轻描淡写地说:“无碍。”
“都流血了!”尔冬咋咋呼呼地叫道,“流血了!”
“你不也是,”枕寒山笑看尔冬,尔冬嘴唇上还残留干涸的血渍。
尔冬愣了愣,砸吧嘴,浓烈的腥味在嘴里炸开。
枕寒山凑近,仔细地用指腹抹去尔冬嘴上的血渍。
尔冬看得见师父垂眼时温柔的神色,温热的吐息洒在他的脸上。一时间,他忘了嘴唇上轻柔的触感,直到枕寒山收回手,他才回魂似的,红了耳根。
“我们回去吧,”枕寒山站起身,朝尔冬伸出手。
尔冬仍坐在地上,反应迟缓地动了动手指。
“怎么了?走不动?”枕寒山问。
尔冬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心里却想,刚才做了个噩梦,现在不会是又做了个好梦,总归还在梦里。不然,师父怎么会对他……好得匪夷所思?
然而,掌心传递的温度格外真切。
握着他的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手背的筋脉清晰可见。这只手仿佛有种温和的力量,将他内心无端涌起的畏惧、忐忑尽数抚平。
尔冬回到住处,屋子里隐约传来人声。他这双兔耳对声音敏感,一下便听出其中一人是寨子的寨主。
“师父,屋子里有人,”尔冬压低声音说。
“无妨,进去,”枕寒山说罢,带着尔冬走进屋中。
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双目通红,眼下青黑。尔冬二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俩人仍在自顾自地说话。
“你检查过了?”寨主问。
另一个男人个头矮小,身型极瘦,像只成精的猴子,“检查过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拍都拍不醒。”
“这药还是好使,”寨主冷笑一声,“小的留下,那个中年男人杀了。”
“寨主,怕是不好吧,那小的有用,死得其所就罢了,那男的是个大夫,救人的人,杀了会不会造孽啊?”
寨主双目深沉,腾腾杀意在眼中翻滚,“造孽?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了一条命苟活着,这些人却能日日夜夜睡好觉,你能甘心吗!?”
这俩人说的话,尔冬听不懂,他只觉得奇怪,他俩站在屋里,那俩人却视若无睹,一个劲说着自己的话。而且,自称寨主的人白日里笑盈盈的,到了夜里,却长着狰狞的脸。
寨主黑着张脸,斥骂说:“你竟然还同情外乡人,这俩人白吃白喝在这待了几天,总该付点报酬!”
“可是……”矮瘦男人还是有些犹豫。
寨主桀然一笑,“你要想放过他们一命,也行,用你的小儿子来换,再多几年,他也大了,可以献给蛇神大人。”
男人一听,神色大变,慌张地跪下,给寨主磕头,“寨主大人,我家小娃还小!大的献祭后,我娘就已经病倒了,小娃再离开我们,这不是逼我们一家死绝吗!”
“你要是同情旁人,吃亏的就只有自己,不要违抗我的话,去把那人杀了。”
矮瘦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踟蹰地拿起桌上的匕首。他手握匕首时,眼中的犹豫一扫而空,双目射出一股残忍果决的目光。
“他要杀人,”尔冬摇晃枕寒山的衣袖,惊道。
男人已经手持匕首,大步走至床前。床上躺着个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细眉长脸,下巴长着胡子,这人昏睡不醒,就算屋子里堆满了人,怕是也醒不来。
“师父,我们?”尔冬迟疑地看着枕寒山,眼下这幕,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不用理会,”枕寒山双手拢在身后,袖手旁观。
“可那个人,”尔冬吞吞吐吐地说。矮瘦男人掀开被子,高高举起手,昏暗的烛光映在匕首上,折射出一道冷光。
在刀尖刺下去之际,枕寒山将尔冬拉了过来,手掌轻轻盖在他眼前。血光四溅,纱帘上淌着滚烫的血。
“那人只是个傀儡,不是活人,”枕寒山俯身,在尔冬耳畔轻声说。虽说如此,他还是用手挡住了尔冬的眼睛,没有让尔冬见到鲜血溅起的模样。
“天一亮,找个地方把人埋了,那小的捆起来,早上给点吃的,再喂迷药,明天就是祭典了,要是人跑了,蛇神大人怪罪下来,我们整个寨子的人都要死!”寨主扬声说。
矮瘦男人刚杀了人,额上还渗着冷汗,他杀人时异常果决,等血溅到脸上,倒是有些神智不清了。无论寨主说了什么,他都一幅神情恍惚的样子。
两人又说了些话。他们不知,床上的少年和中年男子都是枕寒山设下的傀儡。
蛇神司梦,有操控噩梦的能力。他如梦中的鬼魅般行踪不定,即便再好的法宝都无法追踪蛇神的气息。
但是,蛇神有个习惯,好人心,尤其是少年的心。漠原某些偏远的寨子会主动献祭少年,任由蛇神剖去心脏。或许唯有祭典上能寻到蛇神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