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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
尔冬让婢女烧了热水,又在木桶里洒了香料。香气被热汽一蒸腾,满室盈香。
他闭着眼睛,浸在热水中,这香味闻了许久,已经感知不出香气了。
热水换了三次,尔冬苍白的脸被热气蒸得泛起潮红。
不一会儿,台阶上现出一人,那人枕着木桶的边沿,朝尔冬哈了口气。尔冬没有理会他,他又捏起自己胸前的一缕头发,逗弄尔冬的脸颊。
黑色的发梢扫过苍白的脸颊,脸上异样的瘙痒,令尔冬睁开眼睛。尔冬推开影,飞出的水花溅在影的脸上。
影依旧满脸笑意,纤长的眉睫上挂着细小的水珠。他没有抹去脸上的水痕,只伸手捞起桶中的水,低头嗅了嗅,“好香的味道。”
被香料沾染、带着微红的水从指缝间落下,打湿了黑色的衣袍。
影又凑前,在尔冬身上嗅了嗅,他惊喜地弯起眼睛,说:“你身上也好香。”影闻了下自己的手腕,对尔冬说,“我也想要这种味道。”
他垂下眼角,无辜地看着尔冬,像只垂涎肉骨头的小狗,“你挪挪位置,让我也进去。”
木桶里的热水被一股力道吸成一条水柱,旋转着跃起,自影的头上散开。水稀里哗啦地淋了影一身,将香料晕开的香气,附着在他的身上。
“还要吗?”尔冬问。
影愠怒地鼓起嘴,把头撇向一边。
尔冬看着水面浮起的香料包,伸手将它拿了过来。料包里塞满了干花和不知名的香料,在水里泅开的红色花汁,犹如血丝一般。
他俯身去闻香料包,只闻得到扑鼻的花香,那丝血腥味只是错觉罢了。
即便如此,尔冬还是不由想起白日里枕寒山说的话,他说,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呛鼻。因这句话,尔冬在水里泡了一个时辰,指腹的皮肤都微微皱起。
影收起脸上的怒气,转头看向尔冬,他勾起嘴角,慢悠悠地说,“就算你是个花妖,他还是会嫌你臭。人也好,妖也罢,一旦有了偏见,你费再多心思,也只是做无用功。”
“闭嘴,”尔冬眯起眼睛。
影嗤笑着,手指卷着黑发,与尔冬对视,“那种草木修炼而成妖类,心思最难揣摩,可是这次他对你的厌弃都写在脸上了,你竟还傻傻地凑上去。”
他继续说,“换做是我,不听话的人杀了就好,死人可是最乖的。你要是心软,放不下旧情,就赶紧放了他,别看着闹心。”
“我会让他走,”尔冬凝视热气袅袅的水面,无奈地说。
影微笑着说,“你可算是想通了,现在的你是妖尊大人,不是原先那些弱小的小妖。所谓的朋友、故人,你都不需要,有我在你身边就足够了。
“假以时日,你修为进阶,把人、妖都踩在脚下,那时候,我和你可就快活了。”影挑起一绺湿漉漉的白发,与自己的黑发相缠。
尔冬站起身,一旁的衣袍飞至他掌中,身上的水汽还未擦干,他便穿上衣裳,赤脚走下台阶。影随着他,慢悠悠地下了台阶。
“不用叫侍女了,我帮你,”影取来外衣,帮尔冬穿上,他垂下头,细致地系好衣带。
尔冬穿不惯华服,里三层外三层的薄衣依次罩在身上,他记不住顺序,索性平日里都由侍女服侍。
影对这项侍女的活儿似乎特别感兴趣,不厌其烦地帮他整理衣裳。
影低眉顺眼的模样,实在太有欺骗性,如不是亲眼见他杀人,尔冬不会知道这双柔软白皙的手竟如铁片般可以轻易穿透人的胸膛,将鲜活跃动的心脏从血肉里剖出。
影与其它的魔物略有不同,他虽附身于尔冬,但可以暂时离开宿主,化成实体。或许正因这个原因,影没有表现出对掠夺身体控制权的渴望。
但他既然是魔,本性已经刻进骨子里,只是时机未到,还在蛰伏罢了。
影微笑着将尔冬的前襟整理平贴,他见尔冬看着他,弯起眼睛,微微一笑,眼尾的弧度犹如月牙的小角。
“我会去寒山一趟,你幻化作我的模样,我很快回来,”尔冬说。
影奇怪道,“你怎么突然兴起,想回寒山了?”
“有事回去一趟,”尔冬说得简洁,并不想透露缘由。
影手上动作一滞,柔声说,“那你快去快回。”
尔冬穿上华服,走出宫殿,夜色沉静,月色皎洁,圆月挂在飞檐上,仿佛伸手可及。他倚靠阑干,眺望远方朦胧连绵的大山轮廓。
从杀了第一个人修开始,尔冬心知自己已经走上不归路。他曾执着于让枕寒山跟着自己一块报复人类,但现在想来,这条不归路上还是只有他好了。
明天寒山一别,无论枕寒山是归入人类阵营,还是继续将救命丹药施予人类,他都不再过问。
枕寒山认他这个朋友也好,不认也罢,尔冬都希望他能过得顺遂。
次日,尔冬收了结界,但在那之前,他迫使枕寒山应了他一个条件——陪他回一趟寒山。
尔冬如是说,“我们好歹曾相互扶持,过了一段岁月,哪怕今日见解不同、各有归宿,那段记忆总还是真的,你就陪我一趟,明天之后,我不会再纠缠你。”
枕寒山沉默地点了下头。
尔冬默念口诀,四周起了大雾,雾气将二人包裹其中。走出迷雾,一片茫茫雪地印入眼中,雪地里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两人沿着小路,静默无声地并肩而走。
走了一段路,大雾再次升起,三千世界,一片荼白。再次穿过白雾,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在绿意还未印入眼底时,已经传到耳朵里。
高耸入云的乔木、低矮茂盛的灌木,生机勃勃的地藓在树根上蔓延。
阳光投射下来,无数光柱成了这片小世界里最明媚的亮色。娇憨的小鸟挤在树枝上,啾啾地叫,偶有一两只飞落在地,就停在尔冬脚边。
“原先这有条小路的,现在不见了,”尔冬望着前路,眼里流露出些许茫然。
寒山不及以往灵气浓郁,但肥沃的土地重新滋生出高树鲜花,如他记忆中那般生机勃勃,只是,终究不全是记忆里的模样。
上山的路被灌木林阻拦,尔冬不愿损坏这山里的一草一木,便换了条远路,沿着小溪进了山。
溪水缓缓从山腰流下,地势平坦之处,成了一片水洼,水流绕着凸起的石头。一尾尾小鱼在石缝之间穿梭。
“这里倒是没变,我在那里烤过鱼,”尔冬指向溪边的平地,笑着说,“那时候手艺太差,把好多鱼都烤焦了,给你带的那串烤鱼是我练了许久才敢拿出手的,可惜你不吃。”
尔冬想起往事,想到他把那串鱼举到枕寒山面前,枕寒山看着焦黑鱼尾时犹豫的神情,不由勾起嘴角。
溪水两侧都是茂密的丛林。林深不见尽头。
“这地原来有棵树,秋天会结果子,果子很甜很甜,可惜树不见了,应是被火烧没了,”尔冬一路说了不少话,即便没有回应,他也自言自语说得起劲。
“我记得,果子长得高,爬上树也摘不到,还是你比我先领悟了术法,用术法摘得了果子。”
若不是竹子精天资聪颖,没有前辈指点,自通术法,他不知要过多久才能靠自己吃上这么甜的果子。
尔冬边走边说着往事,他眼中一亮,喜悦地说,“到了!”
这一方山间的平地,就是他和枕寒山的化形之地。以前觉得这地风光秀丽,现在看来只不过山里面最普通不过的一角。
昔日的兔子窝早已坍塌,那丛茂盛的翠竹生长之地,被野草覆盖。倒是细小的白花一如既往地开了遍地。
尔冬看着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故地,眼眶一热。他不会忘记,就在这里,那俩人类修士放了把大火。
翠绿的叶片被火舌卷着吞噬,然而无数拔地而起的翠竹依旧挡住火焰,护住罩在困兽阵里手足无措的兔妖。
“你当年舍身救我,我一直没有对你道声谢,”尔冬哑着声音说。
身后传来的人声,清冽如山泉,可说出的话,却令尔冬浑身一颤。他说,“我最后悔的莫过这件事。”
尔冬只觉脚底胶着在地面,挪不开步子,思绪因男人的一句话被全部抽空,眼神如低阶傀儡般僵滞。
他来不及问枕寒山什么意思,便听见男人又说,“既然我在此救过你,便也在这弥补了先前的错误。”
尔冬生硬地转过身子,疑惑地看向枕寒山,但是他只见到男人手中冰冷的长剑。剑尖指向他的心脏。
蜿蜒的血流从剑尖滑落,滴在地面白色的花瓣上。
尔冬长开嘴,却吐不出话,胸口被男人手里的剑刺破成一个血窟窿,仿佛有风灌入他的胸膛。
尔冬视线往下移,看到没入胸口的剑身,看到飞溅而出的热血,看到被血染红的土地。撕心裂肺的痛顿时袭卷全身,疼得他叫唤不出声音,只有几个破碎的音符溢出嘴唇。
原来,男人已经厌他至此。
尔冬不觉得难过,或许是被剑刺透的心渐渐死去,不再给予他七情六欲。又像是一个令人辗转反侧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似的。
他终于不必再诚惶诚恐地思索,枕寒山究竟讨不讨厌自己。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
人类说了好多胡言乱语,但也说过些真切的话。死亡原来就是这般悄无声息的过程,如一瓣花的掉落,一颗露珠的消失,一片雪花的消融。
他觉得眼皮变得沉重,慢慢闭上了眼,那抹皎洁清冷的月光重新回到天上。而他则堕入沉静无边的黑暗中。
不再醒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