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一)

微辣不加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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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似乎亮了。

    他睁开眼睛。

    帷帐似鲛绡般轻盈,灵木打造的床榻散发的清浅木香,有助于修士驱除邪念、稳定道心。

    两双细嫩白皙的手掀开帷帐,玉质的帘钩勾住繁复的帷帐。手的主人旋即跪下,额头顶着手背,恭敬沉默地候着。

    他起身,打探屋子的摆设,望眼所及无不透着内敛的奢华。博古架上嵌着明珠,几件珍贵的法器竟当作装饰摆在架子上。

    “抬起头来,”他对跪在地上的侍女说。婢女一惊,只把头埋得更低,不敢扬起脸来。

    他重复说了一遍,“把头抬起来。”

    细嫩的手指不住地打颤,婢女们颤抖着扬起脸。这两个女孩容姿秀美,或许因修行不到家,眼角还残留着鲤鱼的鳞片,不过却为清秀的脸蛋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鲤鱼精?”他自言自语地说。婢女不敢应答,眸子里含着朦胧的水雾,既不敢看着他,又不敢违抗指令。

    他走下床,赤脚踩在朱红色的毯子上,脚背在深色地毯的映衬下,白得似雪。

    “你俩怕我,”他用的是陈述的口吻。婢女们闻言,眼睛里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惊慌。

    其中一只胆怯的鲤鱼精落下泪来,面朝着他,又行了个大礼,“求妖尊大人饶命!”

    另一只鲤鱼精缓过神来,也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妖尊大人饶命。”

    即便地上铺着柔软的毯子,女孩们的额头不一会还是红肿了。他奇怪地看着侍女,问:“为何求饶?”

    “小妖刚服侍大人,愚昧无知,若是触犯大人的禁忌,还望留小妖一条性命!”鲤鱼精仍是不住地求饶。

    他忽然想起了些事,眸色一暗,说:“北域灵气稀薄,我为你们争取更好的修行之地,你们为什么还要怕我?”

    胆怯的鲤鱼精回答不上来,只一个劲地啜泣。她的伙伴赶忙给她使眼色,恨不得堵住女孩的嘴,怕她惹大人不快,遭受血光之灾。

    “小妖并非害怕大人,只是妖尊大人威风凛凛,让小妖们不由心悦诚服。”

    他嗤笑一声,“你俩见过我的真身?”

    女孩慌忙应答,“小妖修为浅薄、位卑权低,没有资格见识大人真身。不过,大人道行深厚,真身必定如神龙般威猛。”

    他垂下眼睛,看着地上跪拜的女孩,忽然心生疲倦,“你们出去吧,不用候着了。”

    鲤鱼精如蒙大赦,又行了一礼才出去。门轻轻地合上,这间宽敞的屋子只剩下他一人。

    兽形香炉里的熏香还未烧尽,清淡的木香四散开来。他却觉得这股味道过于浓烈刺鼻,挥袖熄灭了炉里的熏香。

    他走至等身铜镜前,光滑平整的镜面显现出人影。白发如瀑,肆意地披散在肩头。

    在女孩眼中无异于洪水猛兽的妖尊大人,却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容姿不凡,除了眉宇之间凝结着一股戾气,这副长相并不会让人畏惧。甚至可以说,这张脸生得讨喜,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

    眨眼间,男人的耳朵变作一对毛茸茸的兔耳。兔耳温顺地搭在脸庞两侧,消解了眉眼间的戾气。

    日光斜探进屋内,地上的影子有了生命似的,一个黑发男人从他身后现出。

    “好久未曾见你这副模样,”影笑道。他歪着头,同男人一同看着镜子。

    镜面映出的两人容貌相似、身高相仿,只是一人白发、一人黑发,一人穿着单薄的里衣、一人衣着繁复。

    影取来外衣,披在男人身上,“闷在屋子里好无趣,我们出去玩吧。”男人没有回复他,只静静地看着镜子。

    影晃了下他的胳膊,“这里离北域有段距离,终于不再只有漫天白雪了,你不是想看葱郁的山林吗?趁着今日天光明媚,咱俩出去走走。”

    男人依旧没有回复,影怪道,“尔冬,你究竟在想什么?”影担心他没有听见,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尔冬……这是他的真名吗?

    他揉了揉额角,再次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他叫尔冬,原本是一只低阶兔妖,偶得机缘,获得了深厚的修为。龙族二皇子招揽他为部下,现在的他效忠于水族,被水妖称作妖尊。

    影见他一直不搭理自己,抿着嘴,眼角也耷拉下来。他索性也不理尔冬,两人僵持了许久,尔冬还是站在镜子前一动不动。影怕他一整天都耗在镜子面前,最终服了软,“你到底怎么了?”

    “不会是因为那个人吧,”影低声说。尔冬脸色一变,斜眼瞟了影一眼。

    影哼声说,“就知道你因他才心情不好。不就是旧友吗?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何必执念过去,强留他住下来。”

    尔冬脑海里突然现出一个人影,那人一袭青衣,气质温和却疏远,犹如月光,明明是亮光,却只会让人感到寒冷。

    “我听说,他和你不一样,身为妖类,却对人类施以善心。呵,那等卑微脆弱的生灵,有什么必要管他们死活?”

    尔冬终于开口,“你说够了吗?”影哼了一声,走至一旁坐下。尔冬说,“他虽将丹药施舍给了人,但并未明确立场。说到底,他也是妖,终究会和我站在一起的。”

    影勾起嘴角,“他和你同一立场?那你还需困住他,不让他走吗?你心里其实很害怕吧。”

    尔冬神色一变,垂下头,不言不语。影说的没错,他确实心里忐忑,才会邀请枕寒山前来叙旧,结果却是把他困在法阵里。他这么一做,就算枕寒山之前再摇摆不定,现在定也恨透了自己。

    尔冬不敢去见枕寒山,只派人好好照顾他。那个法阵困住了枕寒山,也彻底封锁了两人的交情,那段美好岁月终究成了过去。

    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和枕寒山闹得这么难看?

    在寒山修行的日子,他俩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妖。一个是无法凝成实体人形的竹精,以致总是被路过的樵夫当作孤魂野鬼,另一个是不太懂化形的兔妖,不是藏不住耳朵,就是遮不住尾巴。

    兔妖好动,竹精喜精,性情不同,却相处融洽。或许是竹精大度,兔妖做的那些蠢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两个小妖比邻而居,不知人间岁月飞速流逝。春季,山间开了数不清的野花,兔妖衔着一朵野花站在竹叶下,他化成人形,把花递到竹精手上,花瓣翩跹落下,穿过竹精透明的手掌。

    即便如此,兔妖还是坚持不懈地找最好看的野花送给竹精,竹精一如既往地碰不到花瓣,但每一次都真挚地伸出手。

    夏季,天边卷起乌云,雷声轰鸣,夏雨阵阵。兔妖厌恶雷雨天,每逢雨季,他都化回原形藏在窝里,直到雷声散去,大雨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兔妖才探出脑袋。

    后来,兔妖捡了把人类遗失的竹伞,即便下着雨,也不用担心打湿皮毛。他撑着伞,同竹精一起听雨。哪怕雨不会打湿竹精,兔妖还是大方地替竹精撑起一方无雨的小天地。

    秋时,山间不缺成熟的野果,高耸的果树上结着红彤彤的果子。兔妖站在果树下垂涎三尺,可惜他化成人形,也够不着低处的果子,只能捡起地上熟透的烂果子,闻一闻果香。

    竹精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凭空让地面钻出一株藤蔓。藤蔓卷起树上的果子,塞进兔妖怀里,一个、两个……就算兔妖怀里抱不下,藤蔓还是不住地把果子递给他。

    冬雪落了。兔妖不改小时的习性,一到落雪天,就忍不住打瞌睡。到了冬天,他既不漫山遍野地瞎跑,也不在竹叶下抬头张望,乖乖地蜷缩成一团,待在洞穴里。有时候,他会换一处睡觉,哪儿温暖就往哪儿钻。

    兔妖终于发现一处最舒服温暖的地方,那是竹精的怀里。竹精慢慢凝结了实体,看上去不再像孤魂野鬼般飘渺朦胧。他抱着雪球似的兔子,安静地看雪花飘落。

    那时,兔妖觉得最冷的事物莫过寒冬的冷风,即便他一身密实柔软皮毛,也抵挡不住凛冽寒风。

    可是,他错了。

    原来最冷的事物是在意之人厌弃冷漠的目光。那目光落在身上,犹如冰锥刺透身体,明明是明媚的艳阳天,却仿佛立在凛冬时节一望无垠的雪地里。

    他究竟做了什么?

    尔冬紧握拳头,恨不得将面前的铜镜砸得粉碎。

    枕寒山不愿同他追随龙族,他竟自私地囚禁了枕寒山,将人封在法阵里,无法走出屋子一步。就算那屋子装潢精致、雕龙画凤,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看着好看的牢笼,枕寒山怎会喜欢这种地方?

    尔冬心想,怪不得他会那样看着自己,如同看一滩秽物,连多停留两眼,都会脏了眼睛似的。他忽然觉得钻心得疼,哪怕刀刃入体、遍体鳞伤,都不曾这般疼过。

    曾经弱小的妖物,如今好不容易不会再被人肆意践踏,甚至可以把原先尝过的痛楚百倍千倍还给人类。

    可为什么他却一点都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