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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映衬出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同样如此秀美,似工笔画中细细勾勒出的眉目。
只是其中一张脸,眼睛上挑,嘴角含着浅笑。另一张脸眼角下垂,眼形稍圆,一露出诧异的神色,眼睛便更像猫儿眼。
影的下颌顶着尔冬的肩膀,他一手按着尔冬的手臂,做出亲昵的姿态。
镜子里的两人犹如亲密的双生子,说着悄悄话。
“你心里明明知晓,为何还露出诧异的表情呢?”影说。
“我能知道什么?”尔冬冰冷倔强地说。
影弯起眼睛,嗔怪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口是心非。”
他又说,“当魔有什么不好?那些凡人修士远不及我俩,他们只是蝼蚁,任人玩弄于指掌。这种掌握人生死的感觉不好吗?”
“我又不是你,”尔冬说。
影挑眉说,“我不喜欢你说这番话,当初你认可了我,我认可了你,我们就是一体了。”
尔冬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轻蔑。
影笑道,“我知道你介意什么,魔以精血为生,可是你怕喝血。不过无妨,以后你会慢慢喜欢上这股味道,甚至会觉得除它之外,再没有可以入口的食物。”
尔冬脸上表情未变,内心却泛起恐惧,手指不由轻颤。他回想下午那股嗜血的冲动,只觉得那样不受控制的自己那么的恶心。
“人类尚且食兔肉,饮兔血,剖妖修内胆为己用,你所做的,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何况弱肉强食是自然之本,人若强于兔子,便能杀兔食肉,兔子一朝强于人类,何尝不行食人血呢?”
镜子里男人的脸庞格外柔和,他满眼笑意,却说着残酷的话。
“人、妖视魔为不详,只因魔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他们在害怕罢了,你若是听信了他们的鬼话,不愿成魔,岂不是落入圈套?他们巴不得你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鬼,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呢。”
尔冬说,“你说够了吗?”
影站起身,铜镜只映出他削瘦的下颌和微微弯起的嘴角。
尔冬仍坐在镜子前,凝视着镜子里那张不属于他却又感到无比熟悉的脸。
“无妨,总有一天你会主动地回到我身边。人类有句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你想当人,他们也会排挤你、畏惧你、厌恶你。”
影笑道:“你的师父自然也不例外。”
听罢,尔冬虚握的手掌突然收缩成拳头,苍白的手背上显现出暗青色的脉络。
“枕寒山为何不许你下山?为何不喜欢你却收你为徒?为何收你为徒却从不管教?”影一连吐出三个疑问,句句砸在尔冬心里最柔软脆弱的地方。
影继续说,“他根本没把你当作徒弟,你是牢笼里的囚徒,他就是那坚固的笼子。一旦你不顺从,起了逆反心,枕寒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毕竟他已经捅过你一剑,再来一剑,有何不可?”
尔冬眯起眼睛,愤然说,“闭嘴!”
“为何我一提及枕寒山,你就如此激动?我真不喜欢你变成这副模样。”
影俯子,镜子里再次显示出两张相似的面容。影眼眸狭长,微微垂下,眼睛里泛着冷意,“你知道吗?你这种反应,会让我嫉妒枕寒山。”
“你为何痴迷于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影的嘴唇擦过尔冬的耳朵,“也不肯相信与你最亲密的我呢?”
酥麻的触感从毛茸茸的垂耳处传来,尔冬触电似的跳起,离男人远了几步。
影微笑着,面容无辜。
“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不需要你的好意,”尔冬说。
影叹了口气,拂袖之间,化成一道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尔冬看着他消失,才松口气,精疲力尽地坐回椅子上,他额上渗出冷汗,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
镜子里那两张秀美的脸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张平凡无奇、消瘦苍白的少年的脸。两边耷拉着兔耳,古怪无比。
尔冬看着这张脸,心里才稍微轻松一些。
可是,影的话还是撩拨了他的心绪,尔冬心头百感交集,他越是烦躁,越是想要用牙齿刺破血肉,吮吸皮肤之下腥甜的热血。
尔冬强迫自己抹去脑海里关于炽锦脖颈的印象,为了不屈服于不受控制的欲望,他紧咬自己的手腕。
牙齿慢慢没入手腕,血渗了出来,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疼。许久,尔冬抬起头,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停留着一抹鲜艳的红色,红得绚烂,红得刺眼。
尔冬用手背擦了下嘴唇的血,血渍在嘴角漫开。
他终于平息了嗜血的欲望,镜子里的少年露出生硬的微笑。
当天夜里,晚风呼啸。
尔冬一夜未眠,从前不懂的突然之间明晓了。
他是魔。
曾经犯下杀孽,罪行罄竹难书。
师父收自己为徒,只为了看守他,避免他再次为祸人间。
他从前不懂师父为什么只对自己冷淡,现在他知道了。呵,谁会亲近一个嗜血的怪物呢?
次日,枕寒山推门进来。尔冬才意识到天亮了。他精力疲乏,却整晚都无睡意。
“把药吃了。”
师父惯例过来送药。尔冬苍白的脸色印入枕寒山眼中,枕寒山走近,手背贴着尔冬的额头。
尔冬并没有发烧,他被男人的举动惊了一下,不由地侧身避开枕寒山伸过来的手。
枕寒山看了尔冬一眼,不发一言。
尔冬扬起僵硬的笑容,“我不舒服,想过一会再吃药。”
枕寒山难得点了头,说:“不要忘了。”他走之前,在桌面留了一碟枣泥糕。
尔冬看着桌上摆着的糕点和药,手伸向了药丸,他没有像往常那般一口咽下,而是将它当作弹珠在手掌滚动。
黑色的丸子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说不上来具体是哪种味道,却异常地让人舒心。
尔冬把丸子塞口袋里,下午他坐在石桌旁,又拿出那颗药丸在手上把玩。药丸的清香沾染上手掌,整只手都是那丸子的味道。
炽锦恰好跑来寻他,“你手里的是什么?”
尔冬来不及收手,炽锦已经看到了。
药丸的味道浓烈,尔冬的手掌又全是这味。稍一低头,炽锦便闻到一股怪异的清香。他慢慢皱起眉头,“这味道是……转生丹?”
“转生丹?”尔冬疑惑地重复说。
“价值千金的良药,据说有起死回生、肉白骨的功效,修士服用也可增长修为。”
尔冬抬起头,看着炽锦。
炽锦说,“虽然贵,本少爷又不是买不起,只是这药有价无市,丹药师穷尽一生怕是也炼不出几颗合格的转生丹。灵修好些,但也难。”
“我娘以前千辛万苦寻来几颗让我服下,好在后来我有了这物,就不用吃药了,”炽锦掏出脖子上的挂坠,坠子是颗成色非凡的光珠,里头仿佛有一泓鲜红的血。
光珠虽美,但在炽锦一身珍贵饰品的映衬之下,它显得平凡无奇。
尔冬无心观赏他的挂坠,仍然陷在炽锦方才说的话里。
“不过,你这也不一定是转生丹,莲心丹气味和转生丹相似,常有人用莲心丹招摇撞骗,”炽锦说完一番话,才发现尔冬心不在焉。
他定睛细看,发觉尔冬脸色难看,眼睛透着一股病态。
“你怎么了?”炽锦凑近说。尔冬连忙撇开头,不愿与炽锦直视。他畏惧自己的模样,不想让人打探。
尔冬找了个理由,说自己身体不适,便跑回小屋。
炽锦见他魂不守舍,想追上去看,但尔冬已经跑没影了,他觉得这些天里尔冬都很奇怪,总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无忧无虑、潇洒肆意呢?
炽锦生来高高在上,父王母妃为他拦住一切烦恼忧愁,只用开开心心地当个世子。
按禽族的算法,他这只百来岁的凤凰,只相当于六七岁的稚童,尚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炽锦自然不能理解尔冬的所思所想。
尔冬回到屋里,望着早晨枕寒山留下来的枣泥糕发呆。
他取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咀嚼,香味浓郁的枣泥糕在嘴中却味如鸡肋。
尔冬尝不出枣泥糕的甜味,但还是一口口吃完了,连渣滓都倒着吃了。
唯独师父留下的药,尔冬一直握在手心,等糕点吃完,他推开窗子,将丸子丢进池塘里。
小小的药丸落入水中,霎时间消失不见,锦鲤闻到味道,一拥而上,华美的鱼鳍扇动,溅点水花。
尔冬看着池里欢乐的游鱼,不由摸了摸颈上的鳞片。
一片、两片、三片……就在今日下午,他又在脖子上发现了一块新长出来的印记。
他以前必定了是做了许多错事,才会被人施了咒术。
如果死亡是一种惩戒,他定会坦然接受。
尔冬不愿想、不敢想的真正理由是,他不想成了嗜血的魔,最后死在师父手里。
比起被师父杀死,死于咒术真是一种轻松快乐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