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

微辣不加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紫气阁 www.ziqige6.com,最快更新枕山河最新章节!

    雪越下越大,天地白茫茫一片。

    屋前的空地上铺满了雪,平地犹如冰面。瘦弱的桃树上覆盖着落雪,桃枝几乎被雪压垮。

    尔冬跪在地上,脸色冻得发白,他的肩膀和头顶都积了雪。

    过了一会,竹门从里向外推开。

    男人一袭青衣,身姿挺拔如竹,他站在台阶上,凝视尔冬。

    尔冬依旧低着头,许是眉睫上也沾着碎雪,他没有抬起眼睛看师父一眼。

    “你可知错?”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尔冬苦涩地勾起嘴角,只不过提及了斜溪,他被罚跪在雪地里。

    “我是不是做什么都是错?”尔冬哑声问。

    其实他早就该明白,做的错也好,做的对也罢,在师父眼里看来都是一样的。自己从来没有入过他的眼。

    男人垂下眼睛看向尔冬。

    尔冬心里积怨已久,不由尽数迸发,“为什么你能笑对旁人,唯独对我冷冰冰的?你就这么看不上我?”

    “明明我才是和你朝夕相对的人!”

    卖茶女子、商铺老板,师父无一不温和相待,一旦对着自己,态度就截然不同。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友,从记事以来就知道师父一人。

    师父是他的全部。

    可是,他的质问只得来男人的沉默。

    尔冬心里犹如打翻了一缸醋,满是酸涩。他抿紧嘴唇,不让已经冒到喉咙的话吐出来。

    然而,他控制不住喷涌的情绪。面对师父毫无表情的脸,尔冬嘴唇颤抖,他听到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叫喊。

    “你若不喜欢我,何必收我为徒?我不当你徒弟,也不用跟你困在这方院子里!”

    尔冬意识已然混乱,他眼圈发红,直勾勾地看着男人。

    “等你清醒了再进来,”师父转身进屋。

    竹门发出一声吱呀,缓缓合上。

    雪一直下,尔冬的膝盖埋没在积雪中。

    少年单薄的身子犹如寒风中的桃枝,一阵罡风呼啸而过,或有可能将其折断。

    尔冬浑身发冷,只有眼眶中的泪水热得发烫。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从前他以为师父是性子清冷才很少搭理自己,可师父明明会微笑、会温和地侧耳倾听,他却从来不知。

    这么多年,他只能看着师父百~万\小!说时的背影,或者从打开的窗子窥探到几分师父的侧脸。

    两人共住一个屋檐,有时关系竟如陌路人一般。

    许是眼泪朦胧了视线,尔冬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好似眼睛上结了层水雾。

    视线忽然一黑,他整个人坠入无尽的黑暗。

    在黑暗中,尔冬迷茫地走着,四周暗不透光,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突然,点点星光漂浮在空中,星光不停游走,仿佛指引着尔冬往某个地方走去。

    他连忙跟上去,就如置身洞穴的人找到了出口。

    一阵白光闪过,尔冬用袖子挡住眼睛。

    等视线恢复正常,他闻到浓烈的桃花香。

    尔冬环顾四周,竟是一片桃林,这里的桃树不同于院子里那棵瘦弱的桃树,每一株都枝繁叶茂,枝头开满了花。

    “喂,抬起头来。”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尔冬循声望去,只见到几瓣桃花徐徐落下。

    “在这,”身后再次响起那个声音。

    尔冬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人披着浓墨似的黑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人眼睛竟是暗红色,可尔冬并不感到害怕,或许是因为他生得过于漂亮,以致削弱了凌厉的气息。

    “等你好久了,”那人凑近,鼻尖几乎贴近尔冬的脖子。

    他宛若闻一壶好酒般感叹道,“好熟悉的味道。”

    尔冬脑海里顿时萌生一个念头——这个人怕是要咬断他的脖子。

    出于直觉,尔冬推开那人,不停地往前跑,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停下来喘气。

    “老朋友相见,你就是这么对我?”

    男人从桃树上跳了下来,黑发垂在胸前,更添几分美貌。

    怎么这么快?

    尔冬发不出声音,只瞪着一双眼睛,在这人靠近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男人一脸哀叹地叹气,“你现在变成这幅丑样子,我都下不了嘴。”

    他是会吃人的?

    “妖、妖怪?”尔冬支吾地说。

    男人听到尔冬嘴里冒出“妖怪”二字,笑得越发张扬,“妖?”

    “这里唯一的妖,不是你吗?”

    尔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人逐渐靠近。

    暗红色的眼睛像是一滩凝固的血液,折射出一张脸。

    尔冬从男人眼睛里看清自己的倒影后,倒吸一口凉气。

    他怎会变成这个人的模样?

    雪停后,第一缕阳光驱散了噩梦。屋内烧着炭火,窗外冷冽的寒气吹不进来。

    尔冬睁开眼,他记得自己跪在屋外,后来晕倒了,又做了一个噩梦。

    而现在,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脸颊被炭火散发的暖气熏得红扑扑的。

    尔冬想坐起来,然而一动,嘴边就溢出细碎的咳嗽声。

    “咳咳。”

    尔冬捂住嘴,可还是止不住地咳嗽,只要一咳,肺部也跟着隐隐作痛。

    脚步声渐近,有人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师父坐在床边,手上拿着瓷碗,他一靠近,尔冬便闻到浓重的药味。

    “把药喝了,”师父说。

    尔冬伸出手,没等接过碗,男人舀了一勺药汤,送到他嘴边。

    嘴唇沾着温热的药,尔冬如梦初醒,看向师父。

    “苦了?”

    虽然师父神色如常,脸上并没有怜惜之类的表情,但尔冬仍旧很满足。

    尔冬摇了摇头,他心想,就算药再苦,自己也会咽下。

    男人抬起勺柄,药汤流入尔冬口中。那药刚和他舌头相撞,一股强烈刺激的苦味直冲天灵盖。

    尔冬俯身把药吐了出来,药都吐完了,他还一直干呕。

    他擦拭嘴角,“师父,我是不小心吐了的,碗给我,我自己喝。”

    “算了,”男人站起身,带走了药碗。

    尔冬看着师父的背影,心里一抽一抽似的难受的劲儿还未消退。他看了眼窗外,只见到茫茫大雪。

    那药他应该咽下去的,师父辛苦熬的药,自己却吐掉了。

    师父会不会责怪他不懂事?这么一想,好不容易止住的咳嗽又冒出喉咙。

    咳了一会儿,睡意又上来了,尔冬趴在枕头上,半梦半醒之际,师父又来了。

    “换了丹药,咽下去。”

    男人摊开手掌,掌心卧着一颗莲子大小的药丸。

    尔冬就水吞下药,苦还未在唇舌漫开,丸子已落到肚子里。

    师父端走炭盆,将窗子放了下来,“不用起了,你再歇一会。”说罢,他便走了。

    尔冬捧起被子,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他不停地傻笑,嘴角都笑僵了。

    师父其实也没有多么讨厌他。

    尔冬本以为这次的风寒很快会好,没想到他一直在床上躺了三日。

    他以前身体很好,但也不是没得过风寒,只要灌一碗冲水的药汤,不过两日,发发汗就好。

    “师父,不用……咳咳……把药熬成药丸,”尔冬说。

    男人递来丹药的手一滞,停在半空中。

    “舌头尝不出苦味了。”

    尔冬看了眼桌上的豆糕,他最近吃不下东西,师父昨日去茂村的时候,给他捎了一份豆糕。

    这平日里他最爱的点心,吃起来却和苦药无异。

    苦药、甜糕在他嘴里慢慢都变成了无味。

    “要是……咳咳……豆糕能放久点就好了,等我病好了,一口气把它……咳咳……吃光。”

    尔冬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几日,虽然每天都吃药丸,但他的病并没有好转。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冬天来临前,叶子一片一片的落下,最后枝头光秃秃的,什么都不剩。

    院子里那株瘦弱的桃树,一如既往的瘦弱,但它枝上仍稀稀疏疏地挂着几片黄叶子。

    尔冬以前总是担忧这棵桃树哪天就死了,眼下看来,或许自己死了,它依旧会这么不荣不枯地活着。

    自己会死吗?

    这病拖了整整一个冬天,始终不见好转。

    尔冬浑身疲惫,连胡思乱想似乎都费力气。

    一日夜晚,尔冬在睡梦中听到了落雪的声音。

    屋里的炭火烧得旺,即便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温暖如春。

    尔冬睡着睡着,忽然觉得有一物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那物微凉,驱散了长时间靠炭火取暖而累积的燥热。

    他好舒服,恨不得让那东西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

    可是,有人似乎要拿走它,尔冬慌乱地拽住那人。

    别走……

    那人停住了。

    尔冬醒后,印入眼帘的是一张如画般沉静的睡脸。浓墨似的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玉石雕刻而成,而那双让尔冬又畏又喜的眼睛正闭着,拦住了眼底的淡漠。

    少了一双凌厉的长眸,这张脸顿时变得温柔起来。

    尔冬先是静静地欣赏了一番,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是拉住师父的袖子睡了一夜。这下,他变得无比忐忑,索性闭上眼继续装睡。

    身旁传来窸窣的声音,男人起来了。

    尔冬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看了眼师父的背影,竹簪挽起的长发稍显凌乱,但看不出他在小床上和人合躺了一夜。

    尔冬本来只想假寐偷看,不料咳嗽声出卖了自己。

    “我们该出趟远门了,”枕寒山说。

    尔冬惊讶地说,“您不是不许我再外出吗?”

    就是因为自己多嘴问了关于斜溪的事,师父才罚他跪在雪地里。

    “而且,”尔冬低下头,闷闷地说,“我身体没好,会拖累你。”

    “不用问,你照做就是。”

    可以再次外出,尔冬本该感到高兴的,但这场大病耗去他太多心神,他躺久了,不想多动。

    傍晚时,师父又递来了药。尔冬看也不看,拿着吃了。

    这药咽下去后,没多久,他浑身轻盈不少,不再感到昏昏沉沉。

    说来也奇怪,之前吃了好多药都不见好,今日这一副药下肚,不多时便有了成效。

    尔冬掀开被子,兴冲冲地去找师父,他一边推开门,一边叫嚷着,“师父!我好了!我没事了!”

    师父抬起头,脸上并无半分笑意。

    尔冬犹如被泼了盆冰水,脸上的笑容消减了些。

    “这次出去归期不定,你先收拾好东西。”

    尔冬问,“我们这次要去哪?”

    “到了你便知道。”

    “现在大雪封山,路不好走吧。”

    师父看了他一眼,尔冬捂住嘴,嘟囔道:“我不说了,这就去收拾东西。”

    “别走,先过来,”枕寒山说。

    尔冬走了过去。枕寒山又说,“靠近一些。”

    尔冬又挪了一小步。

    枕寒山直接拉住他的手腕,把人带到自己面前。尔冬虽与师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师父向来不喜欢自己同他太亲近,尔冬很少时间同他靠得这么近。

    一旦离得近了,师父身上那种草木似的气味便明晰起来,那种味道说不上好闻,毕竟带着些涩味,但又不能说不好闻。

    草木香令人如置身山林之中,这是最使人神清气和的味道,尔冬却像偷喝了陈年桂花酿一般,头晕目眩起来。

    枕寒山伸手靠近尔冬的脖子,尔冬紧张地缩起脖子。

    男人无奈地说,“你究竟在怕什么?”

    尔冬也不知道,师父只是把他脖子上的项圈取下来,他却小题大做。

    枕寒山拿走项圈后,示意尔冬出去,尔冬临走前,看了眼自己贴身佩戴的项圈。

    那项圈好像发出了一抹金光,尔冬揉了揉眼睛,光芒又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