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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路扛着他那点可怜的行李,跟着大部队上了这座海心小岛。
自从候春榭那事之后,岑路一直没跟周浦深说话。与其说是两个人闹别扭,倒不如说是他故意避着周浦深。正好艇长下令在这座海岛的军事基地全艇休整,他便联系了技术部,让人给自己安排了单人宿舍,眼不见为净。
这座海岛位处帝国与南国的边境线处。南国与邦国不同,不仅体量小,仅由几个岛屿组成。技术力量更是不过关,于是帝国占着人多马壮,从南国手上抢了不少岛屿过来,为了震慑这个小国,帝国当即就在这座小岛上建了军校和军事基地。岑路他们这次的住处便在军校里。
岑路推开了那扇吱吱呀呀的门,闷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霉味。岑路倒退了几步,却还是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这间简陋的宿舍,接着告诫自己,能有单人间住就不错了,出门在外不能要求太高。
他将设备放在了长着霉斑的竹床上,环顾了一周,发现已经房间里已经准备了被褥。他凑近闻了闻,发现至少被褥和枕头还是干爽的。心里宽慰了一些,岑路从行李里拿出一次性口罩,撩开袖子就准备好好打扫一下接下来几天的住处。
虽然岑路没怎么干过苦活,可胜在脑子好使,不出两个小时整间竹屋便焕然一新:地上的瓷砖除了些坑坑洼洼的地方,重新变得洁白如新,岑路擦干净了竹床,铺上了雪白的被褥。因为把设备放在哪儿他都不放心,所以干脆把设备和公文包一齐堆上了床,只留下床边的一小块,那是他准备睡觉的地方。
做完这些岑路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倒头就瘫在床上喘气,枕头边还堆着一包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岑路痛苦地翻了个身,现在就是有机关大炮跟在他后面逼他起来干活,他也爬不起来了。
脑海中突然闪过周浦深高大的身躯窝在那个小小的洗手间里给他洗衣服的模样。
岑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伸手重重地拍了拍脑门。
不行不行,自己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呢么。怎么这么快就没出息地想人家了。岑路摇晃了一下脑袋,拼命地逼自己将思绪移到别处去。
这么一转移,岑路突然发现自己饿了,肚子很是时候地叫了一声印证了他的想法。
岑路干脆一气呵成地掀开被子,下床出门。方才解散时孟看松特意与他说过餐厅的方向,岑路认识路。他想,难得来了陆地上能吃点好的,也不用再受那个古怪老头的气,何乐而不为呢。
却没想到又在军事基地的食堂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岑路无语地看着刘存己晃着那把终年不换的破扇子,又再一次悠然自得地坐在军事基地第一餐厅的打饭窗口,与在潜艇上不同的是,这次他的面前放了一只硕大的椰子,里面插着一根吸管。老爷子眯着眼睛摇头晃脑,是不是还低头缀一口椰子汁,真是天皇老子都没他快活。
岑路有气无力地走到窗口前,可怜巴巴地说:“有饭吗?”
刘存己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看了来人一眼,接着又闭上了:“没饭,大下午的哪来的饭。”
岑路没好气地掉头就走,他实在饿得厉害,没工夫和他耍嘴皮子。
“站住。”那人却依旧出色地发挥了老兵油子的无赖嘴脸,“我让你走了吗你就跑。”
岑路无奈地回头:“你不是说没饭吗?”
老头想了一会儿,接着矮身在厨房柜子里找着什么,不一会儿掏出一只米色的嫩椰子。刘存己掸掸上头沾着的泥巴,将扇子叼在嘴里,二话不说就操起一旁的螺丝刀,用锤子朝坚硬的表皮钉过去。
岑路有些嫌弃地看着螺丝刀上的铁锈也一并进入了汁水横流的椰子。
刘存己可不管这些,在椰子上开了个洞就连着吸管一并朝外扔了出去:“喝你的吧书呆子,吃不饱也混个水饱。”
岑路实在是饿惨了,自从周浦深不在他身边之后他就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现在又新鲜椰子送上门不吃白不吃。于是他就地坐在了窗口旁边的位子,开始一边享受椰子汁一边与刘存己攀谈起来。
岑路道:“刘叔还真是勤勉,到了岛上也要继续干炊事员的活,为艇上的兄弟们发光发热。”他这话半是调侃半是真心。
老头闻言停下了扇子,回头瞪他一眼:“你以为我这把年纪了还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 因为这帮小兔崽子让人放不下心来。”
他又说:“在我们那个年代,粮草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才挑了这苦活来干,最起码我负责的东西,这帮兔崽子们吃着放心。”
岑路突然想起先前高辅秦说的,刘存己在骚乱之后四处喊话说艇上有叛徒,于是便思量着老爷子说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生拉硬拽地也要将伙食掌握在手心里。他很想问一问老爷子怀疑的叛徒是谁,可又有些犹豫。
刘存己看出了岑路突然变得严肃的神情,又想起周浦深这两天魂不守舍的模样,于是断定岑路这是想起自己的卫兵来了。刘存己有心想让这两人和好,于是趟了这趟浑水:“呆脑壳,你这两天和周浦深闹矛盾了是吧?”
岑路对刘存己乱叫自己的名字已经习惯了,可突然听见周浦深的名字还是让他有些猝不及防:“没……没有啊。”
“还跟我撒谎呢!”老爷子气不打一出来,“啪”地一声合上扇子,伸手就敲上了岑路的头:“我都多少年没看见小周那副模样了,难不成是小周倒退着长了?”
岑路有些摸不着头脑:“倒着长……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周那孩子,才有灶台那么高就来我们营里了。那几年陛下要打仗,那是四处招兵买马啊,可就算这样,小周这孩子也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少年兵。”
“没人知道这孩子有多大,他自己也不说。成天就那么坐着,不说话不动。没有新兵训练的时候乍地看他一眼还以为是死人哩。”老爷子又展开了扇子,“可是该有的任务一点没拉下,二话不说就围着野战训练地一圈一圈地跑,两只脚都跑得起血泡也没停过。我要说啊,有的年轻人还不如一个孩子。“
”对了对了,还有次打靶的教官看他可怜要给他减任务,那孩子啊,啧啧,眼神真是可怕。”
岑路觉得耳朵里嗡嗡的,明明是与自己无关的事,他这么听着却好似觉得血液都腾腾地开始往脑袋里冲。
“就这么个面冷心硬的孩子,直到了十五六岁被送进后方锻炼了一阵子,才多少身上多了点人气,总算是会笑了。”刘存己还在絮絮地说,“然后就是这次,我都快不认识他了,小周变成这幅面团子似的模样到底是因为谁。”
岑路低头望着那只喝了一半的椰子,没有接话的意思,只是眉头蹙得死紧。
“只是这几天,小周又有恢复他小时候模样的苗头了。”刘存己不摇扇子了,刻满皱纹的双眼有不易察觉的担心:“一句话都不说,要不是一整个大个儿在那成天的散发煞气,谁能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啊。”
“我去找他谈谈吧。”岑路打断了老爷子一大段意有所指的话,他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索性就满足了他的那点小九九,这还痛快点儿。
“行啊,晚上七点。艇长……刘之涣那个兔崽子说了,在岛上南边儿的空地办个晚餐,你去那里就行,小周肯定在。”岑路的态度正中刘存己下怀,这便哗啦地全说了。
“我知道了。”岑路回答道,端起椰子就准备走,“我回去准备下,换件衣服。”
“哎哎,要准备什么呀,我看你这样就挺好的!直接过去吧!”刘存己的声音在身后还在不依不饶地跟着,岑路却没有理他,只是加快了往宿舍去的路。
岑路走在密布的雨林中,运动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巴路上,鼻息间传来隐隐的火药味。
他垂眸看着手臂上还未褪去的那道油漆印。伤口已经结痂了,不甚明显地藏在深绿的漆色里。岑路回去之后试了很多方法想要将这颜色去掉,可是最后都被证明是徒劳无功。
它只能留在他的手臂和胸口上,像两条丑陋的伤疤,记录着这次岑路并无意造成的矛盾。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头顶宽大的树叶上滚下来,正好落进了岑路柔软的发间,突如其来的凉意顺着他的头皮沁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现在要跑回宿舍已经来不及了,南方的雨总是来得迅猛而短暂,为今之计是找片茂密的树林暂时躲避。
岑路一边跑一边看着连这样大的雨水都冲刷不干净的痕迹,闭了闭眼睛。似乎只要世界变成一片黑暗,自己的内心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其实他从来,从来都没有和周浦深闹别扭的意思。岑路只是觉得,每当他自以为离周浦深近了一些的时候,周浦深就会变成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上次黎昼的事是这样,这一次关于欺凌也是这样。
岑路心里空落落的,陡然生出了一种恐惧,就像是某种他把握不住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一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