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 剽窃

苏子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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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弟,你能想到我听说有人举报我父亲剽窃那一刻的心情吗?我只是觉得可笑,觉得那人可恨。我的父亲,又怎么可能放下自尊去抄袭别人的东西。”

    周浦深看着面如死灰的岑路,只觉得自己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打碎那堵玻璃,抱住他,注视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相信你的父亲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躯干四肢都僵硬着,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告诉岑路他相信他,因为相信他而相信他的父亲。此刻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评判别人的事情。

    所以周浦深只能沉默。

    岑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发现对面那人异样的神情,此刻他几乎是发泄大过倾诉。

    “那个半路出现的数学家……拿出了自己未发表的论文说是父亲盗取了他的结论,是父亲用自己几十年在数学界积累下来的声望压得他不敢发表自己的定理……你说,如果就是这样的无理取闹,又怎么会有人理他?怎么会有人选择相信他而不相信在数学界幸幸苦苦耕耘了几十年的父亲呢?”

    “可是那人死了,被人发现溺死在了自己家的浴缸里。”

    岑路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濒死的蝴蝶:“听说,他死的时候肺里倒灌满了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盯着浴室的天花板,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来为他收尸的警官甚至都不能为他把眼皮合上。”

    听说那是个很清贫的数学家,因为一直没什么成就,没有哪所高校愿意收他,他做不成研究员,嘴也笨得可以,连个教职也谋不到。他的妻子于是带着女儿离开了他,至此他始终孑然一身,栖身的那个小小的一居室里家徒四壁,唯有一张草草放在水泥地上的床垫,以及散落一地的草稿纸。白花花地刺痛了在场人的眼。

    有人在那堆纸张里发现了岑柏与他之间的来往信件,岑柏在其中多有威胁,来来去去都是不准在他之前发表论文的意思。

    舆论一下子倒转过来,曝光的消息多有形容那人死时惨状,以及添油加醋地将那人形容成个身怀才华却因为被人陷害而郁郁不得志的寒门秀士。消失了许久的孤儿寡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漏了面,对着镜头声泪俱下。

    口口声声都是控诉贵族的肆意妄为。贵族出生的科学家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接受鲜花和掌声。若是平民出生就得白白地被人抢了功劳,最终只能死在自己的公寓里。

    一辈子都跨不过阶层的鸿沟。

    岑柏就那么一下子从神坛跌落,从获终身成就奖的金字塔尖坠落到了私自滥用贵族权利的过街老鼠。

    “可是我当初却不知道他在承受这些。”岑路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就说这老头子,不好交流的。什么事情都闷在心口,就连家里人也不说。”

    岑路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学校里的窃窃私语。他早就发现了近来多的是人故意跑到他面前嚼舌根,只是他一贯看不起这种刻意的孤立行为,所以也就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人上门来挑衅了,岑小公子好歹也是一路被人追捧到大的,这一巴掌都明晃晃地打到他脸上来了。十七八岁的岑路虽然不算高大,那副吃不得半点亏的脾气倒是不小,当即就跟人动起了手。

    他被膀大腰圆的对方按着打了好几拳,全部都落在那张脸上,那双灰狼似的眸子肿得跟猪头似的。岑路虽然力气不大,可对方跟他打架也落不了多少好,原因是因为岑公子实在是心思歹毒,拳头专往人最脆弱的地方打,不是砸鼻梁就是踢裆,弄得别人最后伤得比他还重。

    挨了打的岑路仰面躺在学校的花坛里,一张俊秀的脸上混杂着泥土灰尘血迹,花花绿绿好不精彩。他重重地喘着气,像是要把肺都吐出来那样喘气,岑路望着染着些血色的傍晚天空,心想以后要多锻炼锻炼,这样才有力气爬起来打死这些乱嚼舌根的狗崽子们。

    可是现在他却没有力气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擦掉鼻孔里流出来的血,就只能任它朝下流到了嘴里,又咸又腥气。

    一旁捂着裆的人还在乱叫:“岑路你他妈是疯狗吗,一句话都不说上来就是动手。你家那条老狗现在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我骂他一句怎么了!我告诉你,你别整天他妈的借着你爸的名声耀武扬威的,现在他也臭了,你觉得你离你爸的下场还有多远?”

    “闭上你的臭嘴,比茅坑还臭呢。”岑路觉得自己几乎是使了回光返照的力气,硬是用单手撑着地爬起来,额发垂落下来也遮不住他眼底的凶光:“我告诉你,别说是我爸没做这事,就算他做了,他臭了,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就因为你家是血统高贵的贵族?”对方眯着眼嘲讽,“哼,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原本我还带着三分不信,现在看见你这疯狗样我倒是……”

    岑路笑了笑,嘴角的肿块传来一阵疼痛,却没能妨碍少年露出居高临下的态度:“不是因为血统,而是因为你蠢啊。就你这种在粪坑里爬的玩意儿就是挣扎个八辈子也赶不上我们智商上的一个零头。有的时候我真不理解为啥这世界不能将人类按智商分开管理呢,像你这种臭虫就应该跟臭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互相厮杀。”说完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对方,抬起手肘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人摇摇欲坠的鼻梁去了,那人被这狠狠的一击弄得头晕目眩,四肢着地半天爬不起来。

    对方愤怒地带着鼻音指责:“岑路你个狗娘养的,整天玩阴的!”

    岑路撸起袖子擦了擦鼻子下面流出来的血,冷笑了一声:“蠢货。”说罢趁着对方还没有战斗力来追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岑路回家的时候没有预料到岑柏也在家。

    家中一如往常又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以岑家的身份温青蓝早已不需亲自打理花园,今天她却围着围裙,沐浴着昏黄的灯光,弯腰在花园里侍弄花草。岑路心知肚明,他母亲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最近更是十天半个月也说不上一句话,凭她的心里承受能力,怕是早已经对这些流言蜚语不知所措了。

    岑柏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黑暗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岑路嗅了嗅鼻子,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鼻子下方残留的血迹。

    岑柏没有抽烟的习惯,即便是因为应酬躲不过去,也尽量会在回家前将自己打理干净,这样也就不用面对儿子整天的耳提面命和妻子担忧的眼神。

    可是他今天却在家里抽烟了。

    岑柏听见大门响动,眼光从儿子肿起的眼眶流连到不自然地挡着鼻子的手,眼神更加暗淡了些。父子俩都是一个样,岑柏也伸手毫无意义地将茶几上堆满了烟头的盘子朝里收了收,什么也没说。

    岑路装作没看见从盘子里飘落下来的烟灰,放下书包平常地说了声:“明天吃什么,学校食堂今天做了炸猪排,外皮全都炸糊了一点不好吃,我就期待着明天在家里吃点好的呢。”

    岑柏愣了一瞬,没想到儿子决定完全避开两人都难以开口的话题,天知道他有多想问一问像岑路这种性格的人是为了什么才会跟别人打架,而打架又是不是为了自己。

    岑路眼睛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受伤的部分慢慢地泛起了青紫色,那双细长的眸子几乎肿得看不见了。鼻孔下面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与不知从哪里蹭来的灰交相横贯在那张俊秀的脸上。两个膝盖全都蹭破了,鲜血顺着裤子洇湿了淡灰色的校服裤子。

    岑柏的心一瞬间尖锐地疼痛起来,就连他被学校勒令回家反思时都没有过地,他的眼圈红了。苍老了许多的男人伸出颤抖的指尖去摸剩下的烟,却发现烟盒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他已经坐在黄昏里抽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烟。

    岑柏哑着声音开口:“小路,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岑路移开目光,不敢跟父亲对视,只从鼻子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从儿子这里听到的亲口承认还是刺痛了岑柏,那许许多多的委屈,那在被反反复复地审问时积压的痛苦一下子从心口溢出来,岑柏有些不受控制地对着儿子倾诉:““我,我没有抄袭别人的论文。小路,你相信爸爸。”

    这些话他不能对他的同僚说,因为没有人相信他,因为多的是人想要落井下石。

    这些话他也不能对妻子说,温青蓝是被他保护在温室里的花,连他也不能承受的暴风雨又如何能让她面对。

    可是面对着儿子,面对着与自己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岑柏陡然地就觉得像是面对着一面镜子,可以将自己所有的心里话都倾吐出来。

    “如果你也不相信爸爸,爸爸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岑柏的声音带着颤抖。

    男人望着面色苍白的少年,看见那双玻璃般的双眸中映出的双鬓斑白的自己,开始担心起来,会不会有一天,儿子也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岑柏惨淡地笑了笑:“爸爸希望你今后,要记住‘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你要知道,这个时间上有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还有很多人,他们处在进不得退也不是的灰色地带,他们或许是被诬陷的,或许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而身不由己,可是他们依旧有理想有家庭,也希望还能有未来。所以,小路,答应爸爸,如果你今后遇见了爸爸这样的情况,记得再给他一次机会。”

    岑路听着这番话,有些迟疑,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岑柏疲倦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慢慢地垂下眼睑,盖住了通红的眼尾:“那就好,小路去睡吧,明天课上完了记得中午回家吃饭。”

    “你会回来么。”岑路定定地望着他,执着地想要得到一个承诺。

    仿佛没有这个承诺,父亲就会如同一阵烟一样散了。

    “可是那天我匆匆地回了家,却没有饭菜摆在餐桌上。”岑路双手交握,仿佛有些摇晃地闭上双眼,他觉得冷,突然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一般地冷。男人的眼圈红了,哽咽了半晌也没能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贴在玻璃上的额头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温暖的热流,岑路不知所措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原本缩在墙角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拖着受伤的手臂和吊瓶,来到了玻璃的另一侧。

    周浦深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玻璃上,两人前额相贴,男人温暖的体温捂热了冰冷的玻璃墙壁,仿佛毫无间隔地传递到了岑路的心底。

    岑路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周浦深的脸。那张充满男人味的脸庞凑近了看却带着意外的秀气,睫毛漆黑浓密,如同两把扇子抵住玻璃,那双黑眸的瞳仁很大,几乎看不见白色,湿润得像是幼小的犬类,此刻倒映着的全是自己的影子,再也盛不下世间其他。

    周浦深贴着岑路的额头,低声轻声地鼓励他:“说下去吧,哥。”

    “把你想说的,全部都告诉我,好不好。”

    岑路看着他温暖的双眸,只觉得心中那块陈年的伤口被人温柔地熨贴,接下来的话,似乎也能说出口了。

    岑路回到家,看见了岑柏的尸体,摇摇晃晃地悬挂在书房的横梁上,那双再也不会有光彩的眸子,毫无生气地折射出正午耀眼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