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父亲

苏子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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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浦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人散发出的孤寂气息。他看见岑路低着头,墨玉一般的额发软软地垂下来些许,遮住了他眼底的神情。岑路的半边脸颊被玻璃挤得扁平,让周浦深想起从前水下作业时有只靠在舷窗上挤扁了鼻子的海豚。

    周浦深动了动那只被石膏绑住的手臂,微微侧了侧身子,那只正在打点滴的手臂微微抬起了些许,修长的手指虚虚地笼着,从周浦深的后方看过去就像是他将那个蜷成一团的男人拥在了怀里似的。

    可是两人之间却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他过不去,他不敢过去。

    岑路开了个头之后就突然哑了声,斟酌着词句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还好他唯一的听众对他有着极好的耐心,仿佛就这样等到天亮他也甘愿。

    于是岑路放下心来,颇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石破天惊地开了头:“我其实,放过黎昼一次。”

    周浦深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

    岑路继续道:“其实干我们这行的,无论多少都有些清高的臭脾气,觉得自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那个人,拿着最少的工资干着推动人类进步的活。就像当初那个发现血银燃烧率高于石油两百倍的那家伙,大概也从来没想过,自己倒腾了半辈子的研究,竟然最后成了人人竞相追逐的暴利,甚至,成为了两个国家的祸端。”

    “我也没想过,更没在乎过研究血银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是被师父带着,一脚踏进了这个门,觉得科学能给我带来满足感,于是就这么继续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或许有了黎昼这样的反例你就不会信我了吧,其实大多数科研工作者,真的不擅长追名逐利那一手,更多的只是想着眼前的工作,明天我该把定理推进一步了,昨天的对照试验下周能出结果了,亦或者是积累了五六年的试验数据,最终推翻了我的假想。”

    “我信。”周浦深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般地低语,可是这声音在传达到岑路耳中之前,就湮灭在了冰凉的空气里。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科研人员,不受风吹不受日晒,如果作为数学家就更是如此,连一行码都不用上手写。纳税人养着你国家供着你,你又拿什么证明你有资格坐在国家的高等学府里使劲地空想?对一个数学家而言,支撑他的两条腿,一条是成果,另一条叫信誉。”

    岑路朝着周浦深眨了眨眼:“你知道为什么我放了黎昼这个兔崽子一马么?”

    “因为如果他失去了信誉这条腿,他不能截肢。都不用等着别人推他一把,他的学术生涯就瘫痪了,他从此就是学术界的一个笑话,一滩烂泥。不会有人再给他机会了,他即便以后做出了成果,那成果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供人耻笑。”

    “任何身怀才华的人,都受不了的。”

    “我惜才,我也知道黎昼有才。我宁愿相信他是一时糊涂,宁愿看不见他的狼子野心,也愿意将他留在纯数这个日渐式势微的地方。”

    “因为我知道,公开一切会毁了他。我知道,因为我亲眼见过另一个例子。”

    说到此处,岑路闭上了眼睛,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隐忍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周浦深望着他,指尖深深地抓紧了粗糙的墙壁,那雪白的指节颤抖,与眼前人一齐承担着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痛苦。他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垂下眼睑:“哥,别说了。”

    岑路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盯着周浦深的眼神甚至有些冰冷:“你知道,是不是?”

    周浦深没有说话。

    “你果然知道。”岑路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能飘散在黑夜里,“我的父亲,就是八年前那个臭名昭著的学术剽窃案的主角,岑柏。”

    他说出来了。

    他还是说出来了。

    岑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清楚这许许多多年过去,重新揭开心口上的伤疤是不是还会再疼得流血,只是他觉得自己欠拿命护他的人一个解释。岑路不想糊弄这个解释,于是只能一刀一刀地将自己的心凌迟给他看。

    有些阴影藏得太深,于是在心脏上生了四通八达的根,再一次被人拔起来的时候连带着心上的肉都一齐支离破碎地连根而起。岑路坐在审讯桌台上,难受地捂着胸口喘气,疼痛在脑海里一点点放大,他依稀记得,从前他生病了头疼的时候,父亲都是要给他把粥端到床头,一点一点地哄着他吃的。

    就连他获终身成就奖的那天都不曾有例外。

    “爸爸,你和妈去就好了,别因为我误了典礼。”岑路穿着一身西装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白皙的面容烧得通红。少年正一脚踏在稚气与俊美的边缘上,声音也因为处在变声期而有些嘶哑难听,可饶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也清清楚楚地能从这人的脸上看出风流倜傥的苗头。

    “听爸爸的,把粥喝了。”男人与儿子一样也穿着一身漆黑的西服,只是比儿子还要更正式些,胸前端端正正地打着雪白的领结,虽然两鬓斑白,从男人的脸上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岁月还是对他格外偏爱些,到了不惑的年纪依旧端着一派英俊潇洒。

    “不了,喝不下。”岑路没什么力气地推开那只白瓷碗,“都说让你们别再杵在这儿了,赶不及的话你看这奖还颁不颁给你。”

    坐在儿子床头的女人眉目如画,只是此刻那双美丽的杏眼里却带着些无措,温青蓝看看烧得满脸通红的的儿子又看了眼波澜不惊的丈夫,神色慌张得像是去迟了就真领不到奖似的。

    岑柏清楚妻子六神无主的个性,于是将宽大的手掌放在她肩膀上,安慰似的抚了抚。接着抬头笑骂那个满嘴跑火车的:“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也不怕你妈当真。真不准备去了?”

    岑路将头埋进被子里,天知道他现在有多郁闷:“不去不去,懒得看你们一帮老头子在台上假惺惺地讲话。”

    岑柏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恼,只是轻笑了一声:“那我跟你妈就先出发了。”说完将那碗缀着葱花和肉丝的白粥放在儿子的床头,与妻子一齐出了门。

    直到听见外头的大门响,岑路才将脑袋从羽绒被里伸出来,带着些鼻音地自言自语:“真是的…老狐狸,说得我好像还会去一样……”

    话毕却乖乖地端起了那碗粥开始喝。

    帝工大的礼堂外,众人等待了许久才在那条红毯铺成的道上看见今天的主角——岑柏夫妇。一时间闪光灯伴着窃窃私语响个不停,岑夫人在踏上那条郑重其事的红毯时紧张得一个趔趄,却感到丈夫温热的手及时地扶住了自己的肩,这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温青蓝半是感激半是不好意思地望向丈夫温润的眼睛,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我给你丢人了吧。”

    她说的是真心话,温青蓝从来都不明白像岑柏这样条件的男人为什么最终独独选中了自己。大学时他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个名字,而自己只是在一众追求者中最渺小的那个,就连主动去图书馆里跟他搭句话都不曾敢。

    可就是这样的她却偏偏不知为何被他看上了,两人确定了关系之后他便再不多看旁人一眼,其实即便是之前,岑柏对于流连花丛也从没什么兴趣。大学毕业后两人火速结了婚,温青蓝也怀上了孩子。

    温青蓝曾不止一次地在夜里躺在丈夫的身边默默祈祷,希望这个孩子不要有一丁点儿像自己的地方,从外表到才华,从头到脚都像他爸爸才好。

    后来岑路出生了,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是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岑柏。只是温青蓝却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

    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丈夫是名门学士,儿子是天之骄子。而自己的普通,却越来越刺眼。

    “你说什么呢。”岑柏察觉到了妻子的不安,并未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肩膀上拿开,反倒是握得更紧了,“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就是今天在这儿打了个滚,最后我上领奖台的那一刻除了你也不会有人陪我了,连儿子都不行。”

    没有这个虽然懦弱却不离不弃的妻子的陪伴,又那里会有自己的今天?岑柏想着,只可惜她却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无论是自己还是儿子,对她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温青蓝从丈夫的眼底看见了真诚的爱意,心中突然泛起丝酸意,伸手将柔荑搭在肩头的那只手上,只觉得自己对丈夫的迷恋又增加了几分。

    安抚了妻子之后,岑柏觉得事情顺利了许多。在获奖人发言之前,他只需要陪着她坐在观众席上就好了,年近半百的两人旁若无人地咬耳朵。在数学系主任上台发言时岑柏还偷偷贴在妻子的耳畔说笑话,温言软语逗得女人轻声地笑。

    直到岑柏被人催促上台,站在了那支细长的麦克风之前,才扫了一眼礼堂最后方的安全通道。如他所料,有个黑黝黝的身影趁着灯光全都聚集在台上时,鬼鬼祟祟地混进了观众席。

    岑路猫着腰自以为很聪明地混进了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有父亲的同仁发现了他,正奇怪他作为家属怎么没坐在贵宾席,想要开口询问,却被岑路阻止了。

    岑路想,他才不能在老头子面前丢了面子。就算日后被人拆穿了,也要让他保住自己的脸面两日。

    台上那人开始说话了:“今天我受邀来此,最想要感谢的是我的妻子……”

    岑路翘着二郎腿坐在一片漆黑的最后一排,心里有点酸酸的,心想真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儿子不来了就连提都不提,心里眼里只有老婆一个人。

    却听见那人大喘气了一阵,又加了一句:“还有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儿子。”

    此刻这礼堂里坐着的都是受邀而来的各界精英,照理来说教养都没得说。可是获奖人这句话一出口,这帮老学究多的是认识岑柏家那个鬼灵精的,在肚子里转了一圈便能猜个不离十,多有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音。

    温青蓝更是惊愕,回过头去找儿子,可是贵宾席与最后一排离得实在太远,她没能看见。

    岑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自己这回脸可是丢大了,都拜那个老狐狸所赐。可却也没怎么生气,反倒是真心地为父亲开心。

    父亲钻研了半辈子,能将血银的燃烧效率精度整整提高一个量级,这份荣誉是他应得的。作为至亲之人,看着他挑灯夜战看着他悬梁刺股,如今一朝得成,又怎么能不为他高兴。

    于是他也不再把自己那点小小的自尊心当回事,真心地与众人一起拍手致意。

    岑路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作为名门学士的儿子,天赋异禀地,在众人的鲜花和掌声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