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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佩本来不该跟寒露遇上的,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层社会阶级。小时候的大家都是平等的,都住家属院福利房,厂长与员工一视同仁。如果他们再晚十年出生,也许连认识的机会都不会有。厂子搬到了西安之后,厂长的房子也和员工们的房子永久地分开了。
子佩一开始没认出来,甚至都没注意到他——谁没事吃饭光盯着服务员的脸看。而且寒露变化这么大,他们十几年没见,即使一直盯着也未必能认出来。子佩在点菜的时候看了他两眼,上菜的时候又看了他两眼,始终没认出来。等面条吃了一半,他才终于如梦初醒,那张脸似乎有点眼熟。
不过也就停在有点眼熟的程度,怎么眼熟,为什么眼熟却是死活也想不起来。他吃两口,停一停,往寒露那边瞅两眼,又吃两口,又停一停,一碗面断断续续地吃了许久,其他人都吃完了子佩还在瞅瞅停停。不过他是老大,爱停多久停多久,小弟们连个屁都不敢放。
其他人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吃完,然后等着他把钱拿出来好去结账。子佩思前想后,还是没亲自去,他从来没亲自去过。于是面子最后还是战胜了求知欲,他把钱递给早就站起来预备着的跟班,一边看着收银台一边往外走,这次出来的是个女的。子佩看到她,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似乎如果还是刚刚的服务员那么他就吃了个大亏。
结了账,小弟把零钱和小票双手奉上。子佩阔气地大手一挥:“剩下的钱给你们了,你们先上车里等着我去吧,我在这抽根烟。”小弟诚惶诚恐地退下了,子佩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想扭头往后瞧,不过他凭着自制力硬是忍住了。
他把烟点着,在烟熏火燎中开始努力回忆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他想应该不是他开始混社会后才认识的,混社会的谁会来端盘子?还是刚来日本时候的同学?或者在哪次斗殴里见过?
子佩刚来日本时还上了一两年学,随后就开始混社会了。说是误入歧途也不大准确,他的日本姥爷就是干这个的,连带着一家子都与黑社会有点关系,用现在的时髦话讲他还能算是个“黑三代”。今年是他做黑社会的第六个年头,他要回忆一下这六年里究竟在哪见过这张脸。可结果烟抽了个干净,脑子却一点用都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来。
而小弟们依然乖乖蹲在车上,连个屁都不敢放,得等着子佩多愁善感完了才能收工回家。子佩现在算是个老大,用配音港匪片的话讲就是个大哥,大佬;用正经日本话讲就是个干部。干部也有三六九等,而他有幸能算是中等偏上的一个。他自己有点能力,不过也和家庭背景十分地有关系。处处流行走后门,这点在黑社会上倒也同样不例外。
寒露也在偷偷往外看,试图从背影和动作证明自己的判断没出错。可看了半天也觉得自己怪没劲的:是或者不是有这么重要吗?如果他能万无一失地确定那是冯子佩,他就会上去打招呼吗?不可能。说句真心话,要是冯子佩真成了黑社会,那他躲还来不及,更别提去打招呼了。
这也不能怪寒露多么感情淡漠,于情于理,将近十年没见面的发小,再见到了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一下子揽住人家肩膀哥俩好起来?还不够尴尬的呢。再加上那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好的结果是认对了人,寒露可以在日本多一个黑社会的朋友,一个黑社会的靠山;坏的结果是认错了,白挨一顿打;还有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人认对了,不过子佩不想搭理他,寒露得不到这个靠山,但或许对方能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让他免去被揍的命运。
而寒露也并不太想要一个黑社会的靠山,吃饱了撑的和那些人混什么?他成绩没多好,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却是一点都不落: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而所有瞧不起的人也被他排了等级。黑社会算是最底下的,不就是一帮子地痞流氓、社会闲散人员嘛,他怎么能和这些人为伍呢?
子佩站在门口抽完了所有烟也依然没想起来,他决定不跟自己作对了,说不定是一时眼花认错了人,说不定睡一觉第二天就想起来了。不过从始至终他也没有打算亲自去问问那个服务员到底是何许人也。没什么必要,而且自己想这么久也没想起来,估计最多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于是他们的第一次缘分就这么溜走了,但这不是缘分的错,两个人谁都没想着要抓住这次机会,甚至还有一点避之不及。
子佩上了车,把窗户打开,吹着风,头脑终于清醒一点了,发现自己在排查对象时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地点局限在了日本,他在中国时也有过朋友,会不会是那时候的什么人。
可即便心里认识到了问题,脑子也不愿意细想:子佩打心底认为中国的朋友没一个是有本事来日本脱离苦海的。要说偷渡过来的他也认识不少,但他曾经的同学邻居们刚好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正经出来读书工作花销太大,负担不起;可真要豁出命去偷渡倒也没必要,吃得饱穿得暖,小富即安,何必费这个劲往外冲呢?
可仔仔细细一合计又有些不对,说负担不起还真有点瞧不起人,当时厂长副厂长的亲戚们也许就能够出得起国。英美太远了,去不了,那就来个近的,日本总可以吧。
这回总算是摸到一点门路了,子佩很轻松地就想起来自己家楼上似乎住过一个厂长家的小少爷,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周,名字想不起来了,但是对名字的印象还刻在他脑海里,应该是个女里女气的名字。
名字都想不起来就更别提长相了,子佩只能隐约记起对方是个小胖子,总之身材是有点臃肿,可脸长什么样呢?没一点印象。不过那个服务员熟悉的脸似乎给他下了一点暗示,让他觉得那个楼上的小少爷似乎就该长成这个样子。
可是或不是又有多么重要吗?子佩错过了这一次当面相认的机会,自然不会为一个疑似故人的服务员再专门跑一趟。况且这的饭也不怎么好吃,于是顺路来的必要也没有了。
不过在心底子佩还是有一点希望是他的,怎么说也算多年的故友,能再次见到怎么说也是会受一点触动的。况且如果当年厂长家的小少爷真的来这里端盘子了,那么这可真是个大事件。这个想法带给他的满足感甚至能让子佩再往这个饭不好吃位置又偏僻的小餐馆多跑几趟。非要说原因子佩也讲不清楚,但可以粗略地把这种心情和小人得志归结到一起。甚至比小人得志还要爽快:他做了地头蛇,而寒露却成了穷打工的。不光是他得志了,高高在上的地主阶级也跌落成贫下中农了。
而寒露同样没有为这一次失之交臂的缘分遗憾多久,他甚至更坏、更恶劣,带着一点看戏的心情看这次重逢。打工结束后他乘电车回家,想着该如何给老教授夫妇讲述这次“奇遇”。怎么开头合适?猜猜我今天遇上什么了?餐馆里来了一帮子黑社会。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正经日本黑社会。
然后接下来是更精彩的:你们猜领头的像谁?像那个似乎是误入歧途混了黑社会的冯子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