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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话音刚落,二人俱是一愣。
陈凌差点儿咬着舌头。呸,他怎么把这种话也说出来了。
小骗子……像是在和人撒、撒娇呢。
明明他才是哥哥。
“咳,我是说,你哪里就‘深受打击’?你怎好意思来问我信不信你?骗我养病倒是真的。不然你现就说说看,你和拂方是什么关系,与梅瑜安又有什么来往——你说不出来罢?没了哥哥我,你哪里会认识他们两个!倒不如说是因为我的病而——不不,咳,这是我胡说的。总之你万不要想了。”
陆识忍朝陈凌的方向迈出一步,低头随手拨弄灯芯时神色晦暗不明:
“……哥哥,你之前不是问我如何会出现在拂方家里么。”
陈凌先是被混账表弟一声轻飘飘的“哥哥”弄得浑身不自在,手指热乎乎的、又干燥又酥麻;后听他要说五月初三的事,瞬间心静而涩、分作两半,一半是逐日增加的在意,一半是突如其来的、全心的抗拒。
“你,你要是再说什么‘发生关系’、‘体液’,什么病不病的,你现就可以不用讲了!”
陈凌说着说着,到底脸红了,脑海里却只恼恨当日未曾叫篾头四他们再好好收拾几顿表弟。
一声似有若无的低笑。
那一盏横亘于中央的油灯,在陆识忍的拨弄下忽地黯淡了。
红纱帐外是永恒的光明,橘黄色的灯火一盏盏照亮了书架、多宝阁、衣橱、屏风……
唯独他们两人之间,这小小的方寸之地,披着朦胧的雾。
陆识忍剪去烧焦的棉芯,俊美的脸庞一点点随着光亮的恢复而重现于怔望着他的陈凌眼中。
“那天早上我坐汽船抵达吴城,有一个掮客他……”他陷入短暂的回忆里,“……后来那嘴唇紫黑的瘦老头一把将我推进去,我没有离开,坐了一分钟,便遇见你。”
陈凌听了哑口无言。
早知如此,他何必要雇人害陆识忍落水,又何必每每恶言相待?
他应该早早把事情问清楚的!若是晓得陆识忍和拂方没什么,他又怎么会——
“哥哥,我——”
陆识忍见陈凌迟迟不开口,朝他再走一步。
陈凌轻咳一声,连忙打断他与他的靠近,“欸欸,你别这么叫!算哥哥求你。怪肉麻的。”
“……”陆识忍朝他做了个“哥哥”的口型。
好罢,原来这竟是我的错!
“收回,收回啦,我以后不这么说了。本来么,你又不是我亲弟,大家年纪不小了,互喊什么哥哥弟弟的……”他不由腹诽陆识忍小心眼,愈想愈憋闷,遂再踹一脚小凳子泄愤,收拢双腿卧靠在床头。
因而陈凌没能看见对方眼中一闪即逝的无奈与温柔。
“以后都不准?”
“废话!”
“那我喊表哥什么为好?”陆识忍只是敷衍。他深感再纠缠于称谓,恐怕要把青年惹毛。
陈凌倒认真地想了想,把手中旧作哗啦啦翻了个遍,终叹息道:
“我字庸止,取自《南山》,断章取义,截用‘齐子庸止’四字。谨察我师涯州先生之意,谓我本人子,盼我非庸才。庸止庸止,可这个字,我如今很不够好,不配再顶着它混日子。你以后,嗯……你以后喊我……”
他环视屋内装潢,几度流连于对面少年撑在桌边的手臂,突然合掌而笑,“有了。‘原——泉——’怎么样?原泉,原泉。唔,很好,你以后就喊我新起的这个别字。‘慨原泉之凌阴’——赋为诗之别流,既降一等,也可勉强表我如今的无赖。”
扬雹霰之复陆兮,慨原泉之凌阴。
陆识忍记性很好。
他将前半句默诵于心,手背上曾被陈凌写过字的地方便阵阵发烫。
何苦又来招惹我?
“我……表哥与其说这个,不如解答我一个疑惑。”他是真预备离开,有心求个“了无遗恨”!
“是什么?你讲。”
“外头说陈少爷‘翻墙私会佳人’,表哥以为是怎么回事?”
陈凌想不到陆识忍对荒诞无稽的谣言也会感兴趣。
他本不稀得和人家讲,因今晚新想了个很不错的字,与陆识忍也熟悉了,心下又懊悔过去种种施加于其身的恶劣行径,便痛快地把自己与拂方相遇、相识的过往讲出来。
那时年纪将将二十的陈少爷潇洒自在、意气风发,整天不是往各家戏园子跑就是跟朋友们去娼寮吃酒。
某天他正替出去小解的张锡愚打牌,懒洋洋地撑着脸一味地输钱,无意中细听台上青衣唱一回“金风恨月”。
呦,嗓子还顶不错的。有些姚正旦当年的味道。
半醉的陈少爷犯了牛性,见朋友们都很用力地鼓掌、挤眉弄眼,心里不明就里,但酸儒读书气上来咯,淡淡指出那戏子唱错两个字的音,更欲讲上古音的韵部与《说文》的考校疏漏。
中有个性子极促狭的朋友听得头大,就非要拽他去后台转转。
陈少爷哪里肯为了区区小事大费周章,又被渐渐起哄的朋友们闹得头疼,大手一挥叫来掌柜,吩咐他把那个新面孔叫上来“听训诫”。
拂方是一个人上来的,冷着粉白的脸抱臂站在陈少爷身前,笔直地鞠了一躬。
“……我早忘了这回事,打牌渴了,一回头,只见个白晃晃的人脸盯着我瞧。”
陆识忍问:“他不认识你?”
陈凌笑了一下,摇摇头,仿佛回到当日,“他见我打量他,想必心里不情愿,还是蹙眉,就敢微笑,偏冷冰冰问我——‘陈少爷,掌柜的叫我来听您的训话,您现在有时间么?若没空,我就下去了。’我心里一咯噔,酒醒了,叹道:好家伙,哪里来的犟角色,在我跟前演‘单刀赴会’呢……我便是这么认识拂方的。与他接触多了,晓得他是很好的人。不光相貌出色、唱功绝佳,他的心亦是赤诚纯洁的一个。”
陆识忍嗯了一声,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陈凌不甚满意他的冷淡,觑瞪他一眼,再把当日翻墙的事说清楚了。
这件事无非是某个白日当了梅瑜安的帮凶的少爷,良心刺痛,故晚上做贼般溜出家门去探望。
那天拂方被梅瑜安叫到他们一帮人常去的娼寮包厢里陪酒,大家早弃了傅涯州先生的教诲、抖抖长衫西装重新做个称职的少爷,没人看得起他也就罢了,还拿他玩笑。
拂方如坠地狱,坐在那里受尽羞辱,临了被梅瑜安随意指了一出戏叫他唱。
这里是娼寮,包厢的隔音不佳,暧昧之声与女人的娇笑不时传来。
拂方绝不肯唱,梗着脖子和梅瑜安僵持,不待他服软,瞬间嘴角便多一条斜逸流淌的血痕。
朋友们很和蔼地叫梅瑜安不必动气,只说这戏子不唱就罢,我们没有强迫区区男/娼的必要。
“……拂方没有看我——现今想来,他总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他、他这个人,理解我的‘难处’,可我其实有什么难处?!总之我不敢看他,躲在人堆里跟着一起出去了。
“大家觉得败了兴,要出城打猎,我不放心拂方和梅瑜安两个人留在包厢里,转了一圈又借口跑回来……那场景怪渗人怪难堪。拂方么,捂着脸请我不要看……”
陆识忍见陈凌面露愧色,走至床边,动了动嘴唇要安慰他。
陈凌眼前阴影沉沉,唯有床尾金红的纱帐捎来依稀的光。
“啧,你过去点!好黑!我什么都看不清!”他伸手去推搡没眼力见的表弟,却没有推动,只好暂时放弃,“……后来么,拂方家的墙不高的,我刚爬到墙头,就被摸钥匙开锁的拂方的娘当做了贼。她嗓门忒厉害,叫她这么一喊——”
“巷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陈凌不免微微得意,“你懂什么!那里住的不是什么好人,交/颈缠绵还顾不上,大半夜哪有功夫出来看!……咳,她这么一喊,有个要入港的老男人竟滚下来……哼,为了推责任,凡有好事者问,他们都说是我翻墙的事惹出来的。渐渐就叫我姆妈晓得了。”
陆识忍闷闷地点头。
现在他知道陈凌不曾喜欢拂方,可人总是贪婪的——陈凌也未如他奢想的一般全然不懂情/事。
“姨妈没有问你原委么?她不会舍得轻易罚表哥罢。”
“那是!姆妈她自然问了,可我怎么讲呢?陆识忍,你说说看,假若你是我,你该怎么讲?我总不能把拂方的痛苦再传出去,当时多少下人站着听啊——那么只说我是梦游去了明月巷子。姆妈不信——这真是蹩脚的——我就吃一顿鞭子好了。”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时而沉默,时或轻嘲,另有劝慰。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陈凌伸了个懒腰,预备下床活动筋骨,再叫挡着光线的陆识忍站开些。
玻璃窗被叩了两下,窗外传来蒋妈困意满满的声音:
“少爷,表少爷阿还在你这里?我看见你房间灯还亮着……唔,今晚你们是不是要一起睡觉呀?”
陈凌谈兴未减,想了想,高声回她,“是——”
“不是。”陆识忍出声否认道。
几是同时。
“啊?什么?少爷,表少爷,你们到底——”
陈凌闹了个红脸,结结巴巴地挽回自己的颜面:
“是、是、是……是我把他留下多说了会话,我怎么可能和他一起睡觉!”
最终陆识忍是被他恼羞成怒的哥哥连推带赶逐出门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