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与速写与公开信

哈卡色cho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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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转眼到了六月。

    潮湿漫长的雨季过后吴城闷热得像只大蒸笼。

    还未正式入伏,天气已很炎热,大街小巷的冰店生意都不错,连带一些小饭馆、茶馆临时搭出好大的凉棚售卖冰镇酸梅汤等等便宜又解渴的凉饮。

    “……顺颂时节。咳……(庆斋)于浙安沔府遥寄。”陈凌读完了大舅舅的信,抬眼瞧见姆妈仍在反复地看大舅姆寄来的礼单子,将两张信纸叠好塞入信封,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姆——妈,舅姆你还不晓得么。衡哥哥明年才结婚,她现在便把礼单给你看,有什么可看的。那些东西我们家又不是没有,凑出五套十套恐怕还有的多。”

    陈太太瞪了他一眼,嘟囔道:“她哪里是显摆家货(家具)聘礼呀,是特意在我面前显摆她小儿子的婚事!现在好啦,你大舅舅、二舅舅家三个表哥都成家了,曼绣、曼翊两个表姐也早订了亲,便是曼琴那个疯丫头大后年也要嫁到苏畹白家去。喔,我这个做人姆妈的还不晓得儿子的姻缘在哪里……讨厌鬼!我在你舅姆面前是没有脸了。”

    蒋妈端了鲜桃子进花厅,笑着替陈凌说好话,“太太别急。我们少爷这样的人品相貌,万里挑一,找个温柔大方又孝顺的少奶奶还不容易?到时候太太别挑花了眼。”

    陈太太连声叹气,柳眉轻蹙,把另一封信拆开递给陈凌读,“大哥公务繁忙不来便罢了,二哥也推说生意事情多,他们就这样待小妹!我又不好把识忍带回娘家去。你快读,你爸爸前天发电报说他五月生意忙忘了写信——哼,我还不晓得他,他一定是腰痛犯了,报喜不报忧的……”

    等陈凌把爸爸迟来的平常家书读完,又写出两封恭恭敬敬的回信,陈太太才点头放他出门。

    这天上午陈凌和一个旅经吴城的古本收藏家在茶馆楼上包厢交换了三卷《至明会要》元刻本的信息。

    接下来么,他们谁也不肯将自己珍藏的善本轻易拿出来给对方借阅,更毋庸谈借去作笔记,极为常见的谈崩了。

    两人不欢而散。

    陈凌从茶馆出来后直截拐入旁边的冰店,他没有料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陆识忍。……好罢,或该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因还未过中午,店里的客人不算太多。端送刨冰和冰吉林(冰激凌)的跑堂尚能喘口气,趁掌柜不亲自来催,坐在门口竹凳上懒洋洋地吆喝。

    陈凌微微颔首应下跑堂的招呼,跨过门槛走进大堂,一眼便望见坐在三角楞格窗边写字的表弟。

    陆识忍手边盛放刨冰的玻璃盏已经空了,除去笔记簿、两只钢笔、一瓶蓝墨水,还有一只好眼熟的圆肚方盖小铜壶。

    他愣了一愣,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去柜台自若地点东西。

    掌柜的原拿着苍蝇拍四处找苍蝇,见他来,连忙从抽屉里捧出一把喜果请陈凌吃,面团般暄软和气的脸上全是喜意:“陈少爷,我家小囡考进湖语中学啦,他小辰光(小时候)得过你几次指点,在绘画上很有些开窍。这回学堂的先生都夸他不错,毕业以后可以做个小学教师的。这点东西,没几个铜钱,不晓得你肯不肯吃唷。”

    做买卖的人嗓门都顶高,生怕客人和伙计听不清。何况这是很该宣传的喜事。

    吸着纸管喝饮料的两位长衫客便转过头附和掌柜的,并夸他家小囡争气勤勉云云。

    “……”陈凌与他客气地讲了两句,即便几番推谢仍不得不收下一个喜果,再看角落里的陆识忍——他已把桌上的笔记簿收起来放在一边、撑着下巴朝自己看过来。

    其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是经历长久的思考而心神全然地放空。

    哦,对的,陆识忍是诗人,是——poet。在冰店他能静下心来写诗?到底写的是什么诗?

    陈凌有些在意陆识忍的笔记簿,偏他们的关系不足以直接开口询问、索要;那么想来拜掌柜的一番话所赐,陆识忍一定看见他了……再躲闪岂不是扭捏!

    想至此,陈凌大步走过去,拉开陆识忍对面的长凳径自坐下,曲指轻扣桌面:“我坐这里要紧么?”

    “不是已经坐下了?请坐。”陆识忍的左手搭在笔记簿上,眼睛还看向陈凌来的方向,当掌柜奋力跳起来拍死两只苍蝇时,他若有所思地动了一下眉头,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

    原来不是在看他!

    不请自来的陈凌被他说的一噎,待跑堂把两大碗赤豆刨冰与奶油味冰吉林送上来,便像得到了外界的援救似的,颇有些用力地一勺一勺往口中送。

    他不慎吃得太快太多,两大碗冰凉的东西下肚,加之肠胃对牛乳不大适应,一会儿便腹痛起来。

    怎好在陆识忍面前出洋相呢。像个没吃过冰的小囡似的!吃坏肚子也忒丢人了罢。

    陈凌不动声色地把左手伸到桌下揉按腹部,他以为并没有观察他的表弟突然有了动作——

    那只圆肚方盖的铜壶被特意推到他的手边。

    陈凌好奇地接过,打开盖子发现它盛了满满一壶热白开。

    “表哥愿意帮我一个忙么?”

    “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走,姨妈说表哥不爱拍照?”陆识忍还旧撑着下巴、神色淡淡地看他。

    “嗯哼。”陈凌两只手下意识摩挲着壶身的螺纹,指腹被烫得发红。

    “你现在有急事没有?”

    “到底要我做什么?唔、直接讲吧。”腹部一阵绞痛传来,他的额头泌出冷汗。

    “你就坐在这,我给你画一张速写,五分钟就好,将来只给我父母看。可以吗?”

    陈凌短促地笑了一声,抱着铜壶的手不由收紧,手掌虽热得痒痛,可他还不觉过分的热,“就用一壶白开水打发我?”

    陆识忍先点头又摇头,换了一只黑金底色的德牌钢笔,从笔记簿的夹层抽出一张白纸——张狂傲气的他已默认陈凌同意了:

    “虽然只是一壶水,但冰店不卖热的东西,这是我叫他们去隔壁茶楼买来的‘香雪’。表哥怕热,不过……冰的东西吃再多也不如热水滚茶解暑——嗯,姨妈讲的。我还没喝,正热的适宜,请表哥先替我尝一杯。”

    陈凌脸上一红,抱着铜壶不知怎么反驳他,默默倒了一杯握在手中。

    狗屁!隔壁茶馆有个什劳子的“香雪”!明明就叫“雪水”!

    陆识忍应该不会晓得他最爱用“香雪”煮茶罢?那还是年少时发的文人痴梦了。

    曾翻阅陈庸止一摞半诗词话批注的某人手腕上下晃动,不多时便画好了陈凌的脸部轮廓。

    陈凌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西洋派的画法,不禁摆正了坐姿盯着陆识忍的右手。

    他这一盯,非但把腹部的阵痛忘却了,也教自己的第一张钢笔速写缺了一双桃花眼。

    “喂,陆识忍,你为什么不画我的眼睛——怎么又把我抱个茶壶的姿势画好了?这也是洋人画家说的‘写实’吗?”陈凌不满道。

    哪有人不画眼睛偏在嘴唇下巴上反复琢磨的。

    “五分钟到了。”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行,好,反正是你的画。”陈凌把铜壶放下,两只焐得相当热的手自然地按在腹部。他再看了一眼自己的速写画像,勉强觉得满意——终究缺一双最重要的眼睛,便恶声恶气地警告他:“你将来到了英吉利给小姨妈看,一定告诉她我不是残疾。”

    青年警告了还不十分放心,索性拿起桌上另一只钢笔在自己的画像旁倒着写下一行漂亮飞逸的碑体隶书:

    陈庸止之像,画者陆氏识忍,性极恶,删其睛目而曰可,呜呼哉,特记于侧。

    待青年强作洒脱地揉按着腹部离开了冰店,黑金底色的钢笔在半空停顿许久,伴随一声轻笑复又在陈凌的小注旁写出一串花体英文:

    Lookthe soul ,I can’t depict any more.

    陈凌的猜测并不准确,陆识忍不是诗人。

    他近来在筹划一部长篇小说。

    陆识忍素来推崇西方创作理论中的观察法,他相信他能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人间百态和最复杂的人性。

    这才是性情古怪、爱好奇特的年轻人愿意来吴城体验与上沪不同的风土人情的真正原因。

    而陈凌,或许会是这部小说里相当重要的一个角色的原型。

    这天晚上,回到东厢房继续整理一天观察所得的陆识忍对小说的框架还无头绪。

    他坐在书桌前抽了两支纸烟,喝了三杯咖啡,熬了一宿的夜,竟写出两首十四行的情诗来。

    他不是诗人,不过对诗也怀着一定的兴趣。

    然而最近到吴城后写诗的频率很有些频繁,频繁得明显影响到他的小说创作。

    天渐渐要亮了,陆识忍还没有睡意。

    他站起来边踱步边念这两首情诗,以为韵脚还算通,打算下午就去邮局,把它们寄到上沪的一位作家手中。

    这位有一定名气的作家一周后收到了陆识忍的诗作。自恃文坛老前辈的他读完大吃一惊,忧心忡忡地连夜写出一篇文章发表在上沪的报纸上。

    可惜暂居吴城陈府的陆识忍并没有机会拜读。

    现引这篇《致一位青年诗人底公开信,兼论诗与小说底地位问题》部分句段如下:

    ……我以为这两首偏浪漫派的情诗是一个热恋中底男子底性/欲底完全暴露。不,与其说是热恋,更贴近于无意识求偶底鸟雀。如你仍热烈地盼望在诗歌上做出一些成就,我劝你阿,可爱底青年们阿,把这些独属你自己底情感压制住罢!

    ……诗是讨论人类共同底悲剧命运与音韵底协调的,是要阐释自然与社会底universal rule美,而你底诗,像极了中世纪英吉利群岛底黎明诗。除了爱情,我们看不见任何意义。

    ……我底意见是:你可以尝试写一写更容易创作底小说。期待你底回复,就让我们在《新星报》上公开底讨论这件有益于全国文学进步底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