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识忍的笔记簿

哈卡色cho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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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午夜的湿气沿着窗户底的缝隙爬进来,巡视曾属于它的阵地。

    这间客房布置简雅,陈设洋派,美式核桃木书桌上一盏煤气灯依旧明亮,照见床上男子略显苍白的睡颜。

    陆识忍在陈凌走后不久就动身往别墅去。

    陈凌猜得不错,他的确从小门进了别墅,加上时机凑巧,几乎避开所有好事者的视线。

    期间仅有两个边闲聊边洗菜的厨娘婆子抬头悄悄瞅了他一眼。

    她们弄不清这位俊俏洋气的年轻客人是怎么了,心里虽爱惜他的长相,却更清楚做仆人的规矩,抿着黑紫瘪皱的嘴静静等待客人主动提要求。各式各样过分无理的要求——唉,这些吴城的少爷唷,成家了会懂事些罢?

    可陆识忍什么也没有说。

    他底心里正在酝酿某种冲动,这久违的冲动带给他极度丰饶的喜悦,使他把赤脚穿皮鞋产生的不适感抛诸脑后、任凭脚后跟与皮鞋摩擦而红肿。

    于是简直是滑稽、简直出乎意料——张家别墅的所有仆人都未曾在帮助落水客人驱寒的事上尽一点义务。

    陆识忍对此毫无不满,他早习惯了仆人的懈怠——反而是在陈府受到太多不必要的关怀。

    进房间后,他脱下穿了约莫一个半钟头的湿西装,在房间内置的浴室里洗了澡。

    原为避暑而来的少爷们特意准备的洗澡水温热而发凉,如何也驱散不尽他身上的河水阴气。

    病毒在他坐于书桌前擦拭头发时发动突袭。

    眼前的画面天旋地转般颠倒、模糊不清,陆识忍撑着眩晕发胀的头静坐片刻——只是徒劳。

    视线从打开的箱子上艰难移开。

    病毒暂时抑制了他的冲动,允许他偶尔软弱一回、脱了鞋爬上床稍作休息。

    ……

    一场高热折磨了他许久,终是束手无策、黯然退场。

    后半夜陆识忍便退烧了。

    放于身侧的手蜷曲舒展几次,确认乏力感消退后试探性地在额头碰了碰:一片冰凉。

    这是身体朝他发出的允许工作的信号。

    陆识忍缓缓睁眼,掀开新晒的温暖棉被坐到床边,踩在地板上的双脚尚有些酸软,大脑倒已重新活跃起来。

    有许多想法与收获必须赶在灵感消失之前一一记录,这对他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工作,哪怕会因自己任性熬夜而再生病也值得。

    他瞥向身前打开的小箱,少露情绪的眼睛一寸寸抚摸着箱子里的一件东西,如同对待亲昵无间的情人。

    尽管、唔,如我们所知的,陆识忍还没有情人。

    书桌旁的箱子、那只他一直记挂的行李箱内,横放有一本银元厚度的精装笔记簿。

    侥幸退烧的人不懂得珍惜运气,也从未遭受亲友的阻挠就是了。

    医生……没有医生。

    近乎是跨,他几步走到书桌处坐下,翻开笔记簿至最新写过的一页,单手拔开钢笔的盖,当即伏案接着之前的句子整理、记录思绪。

    一时满室静然,唯有钢笔尖与光洁纸面摩擦的声音流畅迅疾地卷走时间。

    他写得很快,虽师承某位教授练就一手漂亮潇洒的钢笔字,眼下却顾不得整洁,手腕在纸面上来回移动;好在陆识忍神思敏捷、全心投入,方难察觉手腕之酸惫。

    煤气灯以明黄色的光亮向窗边萎靡将逝的湿气慷慨然展示人类的隐私:

    [xx年五月初四 新角色 陈凌(22)

    ……红纱帐内将他压倒。意外事件(小字标出)。

    方式:提问其生物生理知识。

    结果:他……我是想……与原先预想底景象差异较大。

    设想与经验:性相关知识在思想保守、作风放浪底矛盾人格身上底反差与反思……实践与科学底不同步……对陈凌(划掉)陈底观察或须持续一段时间,希望能找到想要底一切。Amen.]

    [xx年五月初五……]

    [xx年五月初六……陈凌(涂黑、空白)陈对西洋画片怀有奇异底欣赏力……行为缺乏合理性,思考粗鲁直疏……契诃夫式……樱桃园、荒诞……]

    [xx年五月初七 今日与陈无特别接触。]

    [xx年五月初八 暂作一小结,关于陈对食物底挑剔、及针对此事底几点发散。第一版。

    忌食葱蒜等生辛佐料,饮食好清淡而偏甜……至于馄饨,一清汤做碗,一沥干蘸醋,奇怪底吃法(小字标出)?至于馒头,不食肉馅,似最爱无馅馒头。倒又像个北方人,怪哉(小字标出)!……]

    陆识忍匆匆翻阅前几日的记录,最后翻回刚写好的部分。

    这一页墨迹尚未全干,类松香的气味缱绻地攀附捏住纸页的右手,与男子中指和拇指指节的茧呼应:

    [xx年五月初九

    关于陈对衣饰底选择,及长衫、西服对角色底衬托价值。我想我约莫知晓了陈底灵魂。……不合时宜,然而依旧想念高康达与他底母亲,伊活泼雄伟的食欲呵……

    时或困惑。愈见陈,愈替他惋惜,他究是如何在泥地里翻滚沾满浆气、以致长成如今可怖可笑模样?……

    我似乎逾矩越轨了。我要反思自我的行为。今日的观察将是错误,这是可预见、可断定的事实。刚才发了一次烧,头脑不清醒……陈凌——……是同情?他与我很不是一类人。

    至于下午的一件事,我以为那是无用的意外,未记。不记!

    ……

    You monster, you've not seen

    How this soul true and dear.

    陈凌!陈凌!陈、陈。(两句引用的英文诗间附极潦草的小字)]

    目光停驻在这一页最后的英文上,审视内心的结果是换来一阵沉默。

    窗台边的湿气不知沉默的尽头,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待着,终在凉风的推搡下仓皇离开。

    陆识忍拿出笔记簿封皮内的一小沓白纸,手腕来回挪动,字迹愈发潦草、难以辨识。

    隐约看出是一首草创的现代诗。

    韵脚与节奏还未打磨通透。

    情感过于直露、显得愚蠢。

    煤气灯最终放弃了追踪阅读,迸出一声轻叹,与窗外为云遮蔽的白月隔空遥遥相望。

    月亮不知这两扇相挨连的窗户前一埋头写字、一托腮出神的人儿的恩怨情仇,破云而出后均匀地照耀他们时或仰面沉思的俊脸,以守护别墅中仅有的两位夜不寐者的眼睛。

    陆识忍万想不到隔壁的“观察对象‘陈’”同样坐在书桌前,与他仅一堵墙的距离。

    陈凌么……也万想不到。这几年他早睡晚起惯了,今晚不知怎么忽然醒来后再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憋出一身汗,无奈下床倒杯水喝。

    喝完水他更无睡意,坐望明月直至手脚冰凉。

    “小混账。”突然陈凌想到了什么,甩开手腕自然下垂,背靠着墙面暗骂出声。

    墙的另一边。

    陆识忍打了个喷嚏,写字的手稍作停顿,披了件薄羊绒外套,复又提笔。

    他自然地把原因归于病后熬夜,而病未痊愈而已。

    表兄弟再次见面是在初十中午。

    他们两人年轻高大,新陈代谢旺盛,睡到十一点半方起床,饥肠辘辘地一前一后下了楼。

    “喂,你昨晚怎麽不下楼吃饭?啧。没规矩,连招呼也不打!”陈凌眼下发青,神情烦躁,偏站在楼梯的高处睨瞰陆识忍。

    ……的确是盛气凌人的凌。

    青年那日扬眉示威的模样浮现于眼前。

    而他从不觉得可恶,只想再走近些端看。

    陆识忍突发奇想,“没什么”、“与你无关”之类的套话在嘴边改了方向:

    “昨夜发烧了。”

    狂傲之徒!

    他竟把自己的狼狈暴露给表哥看,以此试探对方的心肠、测度“陈”的魂魄颜色。

    这行为太过危险,可无论陆识忍当下多后悔,两秒前他总归说出口了。

    陈凌果教他噎住,环顾四周,眼睛一亮,别过脸去朝楼下的常丏打招呼。

    剩下的两天里他一直心不在焉。

    梅瑜安、张锡愚几个屡次喊他去玩,陈凌勉强应下,少不得敷衍。

    晚上打牌拢共输了三百七十块。

    这很没什么。

    但陈凌心中郁闷极了。不知为了什么郁闷。

    在朋友们讲荤笑话的空档,他不耐烦地站起来,一眼找到幽灵般坐在角落的陆识忍——

    陆识忍想起行李箱里的笔记簿、见表哥输了牌闷闷不乐,朝他微笑,这及时的、稍纵即逝的微笑使陈凌倍加难受。

    坐立难安。

    他在仔个凉爽舒适的别墅里居然喘不过气!

    喘不过气!

    于是阿。

    陈少爷最大的弱点就这么被陆识忍一招险棋给抓个正着,而他本人还不晓得。

    陈庸止是傅涯州先生教过的弟子里心肠最柔软的顽石。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