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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陈凌坐在花厅的椴木凳上渐渐发困,先是以手撑头假寐、后索性推开桌上的瓜果糕点伏案补眠。他是早睡晚起的懒人,姆妈与英宝在栏杆处喁喁细语的声响如同秤砣压在脸上,眼皮子沉重无比,使他快快陷入昏沉黑暗的梦中。
“怎么从未听太太提起家里有个表少爷呢。”
陈太太正为陆识忍那句“识得忍字”怔神,见丫鬟英宝发问,拧起柳眉啧叹两声,把她妹妹的事挑简单的可与外人道的讲了:“我家小妹如今与她先生在海外英吉利的什么地方,每年寄钱与儿子叫他在上沪安心念书的。不晓得、唉呀,英吉利是甚么妖魔鬼怪待的她怎好去呢,这下大半年没有音信……我要晓得她婚后搬去上沪住过两年,一定要呵劝她……”
英宝梳了一根油光水亮的大辫子,面色红润,青春年少。
陈太太今个头一次发现这丫鬟与她妹妹做姑娘时有一两分相像,不由多说了几句:“她和她家先生也是,把小囡一个留在国内,铜钱也寄够够呀,怎么好叫他没得学上……合该姊妹斩不断的血缘——”
“唔雪圆?姆妈,什么雪圆子?中午吃炸鸽子不好么?”陈凌的额头磕在瓷碟的波浪边沿,钝痛将他唤醒,又打个哈欠摇摇晃晃站起身。
“你想吃就吃,一会儿叫蒋妈吩咐侯师傅做去。哎哊,叫你打断一下,我记不得要说什么了!”陈太太今年冬才满四十岁,风韵犹存、保养得宜,涂色的指甲轻轻戳在陈凌发红的额头上,露出些许贵妇人的娇憨和做母亲的怜爱:“起早受罪了吧,许你回房睡两个钟头……起来和我们吃中饭!你表弟刚家来,做个好哥哥仔!”
陈凌敷衍地哼了一声,从桌上冰盘里摘个荔枝,剥开红壳取出莹莹果肉,咬在齿间就走了。
他院子的青砖上刚泼了井水,丝丝凉意随风拂面,好歹止住面颊颈项的薄汗。
掀开红纱帐子与乱叠一团的被褥,陈凌单解了长衫最上两个扣子便躺倒在床继续补觉。
红漆天花吊顶上安有一轮木质电扇,四片闲地旋转,发出嗡嗡的响声。
案头的书蠹尘屑在窗户玻璃折射的阳光里上下漂浮,散发焦烤的干疏气味。
陈凌梦到了老塾师傅涯舟先生托着一卷《毛诗正义》坐在上首闭眼吟哦,并点他起来讲经。
戴圆顶绒帽穿旧式褂子的同学们两人一桌,齐齐回头看他。
三角楞格窗外鹅毛大雪纷扬堆积,树枝与雪层接触的咯吱声格外磨耳朵。
“庸止,朱子曰‘杕杜刺时也君不能亲其宗族骨肉离散独居而无兄弟将为沃所并尔’作何解、如何破题啊。”
陈凌不看桌肚里《毛诗故训传》、《毛诗传笺》、《经典释文》等书,起身朝老师再拜,心中已得了大半意思,自然信手拈来:“《东山辩古经义》云‘要言惟识,不变惟忍’……”
涯舟先生是前朝末年的状元,耄耋高龄、尚承爷爷的人情来教他,从《齐风?南山》中择“庸止”二字赐他作字。此时陈凌胡言乱语词不达意,往日甚爱他的脑力天赋的老先生依旧闭目不语、稀疏灰白的须发间只嘴唇动了两下。
陈凌好似从身体里分出了半个,急得抓耳挠腮、在自己身旁直跺脚:错了错了,怎么是用这本来解呢。要吃老师的板子了!回家还要被爸爸打!错了错了。
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臂膀,陈凌一瞧,竟然是浑身湿透的表弟陆识忍。
“表哥,可惜——”他的深灰色眼睛雾蒙蒙了无情义地盯着自己,“可惜——”
陈凌闷声侧耳去听他到底要说什么,偏手臂酸麻,身体哆嗦了一下。
他睁开眼看见头顶的风扇和罗纱帐子,耳鸣气闷,因一场无端噩梦背上发了密密的汗。
挂在雪白墙壁上的圆钟显示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四十七分。
吴城富庶人家多过了十二点才吃中饭,具体几点钟看主人家心情;陈凌不顾虑新表弟饿不饿,自己从衣柜取了干净夏衫就去洗澡了。
没来由做了个和陆识忍相关的梦……真是没来由,好端端梦到他做甚么。
眼下他仍然发困惫懒、四肢无力,但一颗心沉浸在梦中对责罚的恐惧里,白日不敢再睡,害怕接做同一个噩梦。
陈凌如今是吴城的小霸王,要么你喊他纨绔、喊他败家子弟,要么称他陈大少爷、风流公子,他都不与你辩驳;爱子如命的陈太太倒很不高兴,叫她听见了,常把儿子做过的八股、献赋文章翻出来给你瞧。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若还赶得上科举,我家早就登殿拜恩打马游街——都是他爸爸不好,新学堂出来那多年,偏还叫他念旧塾,最后考了个童生没有呢。新皇换旧皇,革来革去穿丝袜戴洋帽的女教师都挣了几十年铜钱了!”
待陈凌洗了澡慢吞吞踱到饭厅,陈太太与陆识忍已吃完了饭、将欲散场离席。
蒋妈把几个热在灶上的小碟小碗放在陈凌面前,又好笑又好气地用滚烫毛巾给他热筷子:“少爷耶,你是不是不耐得表少爷来呢。真真么长大的小囡。”她是陈家的老仆人了,也奶过陈凌两年,没外人尊长在的时候一起上桌吃饭都可以的。
当事人陆识忍就坐在陈凌对面,换了灰白相间的洋衬衣西服裤子,要么说人靠衣装呢,还挺人模狗样……陈凌夹了一筷虾仁青豆子,心下对这位表弟极为不屑,皮笑肉不笑地把姆妈的责怪目光略去:“我体热,爱出汗,蒋妈你晓得的,不洗澡怎么好来吃饭呢。表弟都换了衣服,姆妈么是最讨厌汗臭的,是吧。”
陈家吃饭讲究食不言的规矩,陈太太见儿子一声不吭地拆了炸鸽子的翅膀扔在瓷碟里,做姆妈的哪能不知儿子生气了,心叹到底孩子不懂事,转而笑看陆识忍:“让他慢慢吃剩食。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姨妈想问我什么,我知无不言。”陆识忍正在观察陈凌吃饭,细嚼慢咽、先菜后荤,捧碟子吐骨头的动作也赏心悦目、如同在认真地完成一项工作、一部作品,而非茶馆里吧咋嘴吐出一地残渣抽象画的长衫客。他静静看着陈凌咬鸽子肉、喝银鱼汤,没人提醒也许能一直保持注视的姿势到明早。
陈太太将表兄弟的“互动”尽收眼底,心想小妹的儿子倒很喜欢表哥,这很好的,很像她们姊妹小时候要好的样子,不由脸上浮现回忆的红晕:“你给我瞧的信、你姨夫写的信,说的太简单。要是识忍你不太累呢,给姨妈和表哥讲讲你怎样遇见姨夫?他身子作么样,上回发电报来说腰疼打两支杜冷丁,洋医院的药我听沈太太她们说要少打——”
陆识忍把陈凌够不着的糖酥鲤鱼给他推到手侧——引来陈凌莫名其妙又隐含嫌恶的眼神,他心中暗笑这位荒唐表哥绣花枕头不成器,语气却温和有礼、慢慢把他如何遇见陈齐知的事讲了。
“这要从三个月前英吉利国大乱说起……”